嘴上他如此所说,心下却不是十分如此想,圆溜溜的眼珠子打了几个圈儿,还盘算着让那账房先生怎么过来,便怎么回去,揽玉轩是他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地盘,怎么招来个新的账房先生想把他一吓唬,就卸了他冯三宝的威风不成?
季九思少与做生意的人接触,却晓得无商不奸,这冯三宝也是个脑筋灵活、狡猾多诈的人。这样子的家伙,用的好了变成事,用不好便会被其吞噬,连着老底儿一起被卖了。桌上的白茶只喝了一口,这样好的茶是从云南道那边送过来的,祖母不爱喝茶,大伯父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倒是季婉清喜欢这些。
今日时间匆忙,看了几套新做的头面觉着都还不错,就让冯三宝装在匣子里一遍拿回去,冯三宝咧着一张油滑的嘴,往九思身边凑,“这东西重,三小姐又还有事,不如让小的差人送去府上,省的您劳累。”
许妈妈不动声色挡住他,“冯掌柜费心,不过是五六个匣子,你只管包起来,府里婆子丫鬟力气大随随便便拿得起的。”
冯三宝自诩脸皮厚,再三被推拒也觉得有些挂不住,油晃晃的脸上只有一层皮在笑,灰溜溜的塌着肩退出去,到了二层把手里一摞遮灰布砸到一个伙计身上,不耐烦道:“晃来晃去做什么?底下东家来眼瞎了没瞧见?赶紧的把名录上面画勾的包起来给送下去,劳资累死累活的伺候你们一堆杂崽子反倒轻快。”
那伙计被闷头盖住,吸了满嘴的灰也不敢吱声,垂着头避的远远地拿着单子去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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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作坊在西街尽头,那一片儿都是季候氏的铺儿,许妈妈出去看了几次,回去阁间摇摇头道:“这太远了些,下人的马车您坐不得,早知道就和四小姐分开来了。”
九思还在喝茶,指尖扣在鸡翅木桌上,倒是不大在意,“叫冯三宝收拾一架出来便是。”
许妈妈想了想这也是个办法,就出去喊了冯掌柜腾挪辆好的马车出来。
冯三宝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慢怠了如今上头的新东家,既然是三小姐吩咐的那怎么都是顶要紧的事情,忙使唤了丫鬟去后院把三匹大马套了车辕轿撵收拾干净赶出来。
青油布顶的马车朴素的很,也不起眼。许妈妈不放心,喊采锦使了帕子上上下下亲自擦洗了几遍,才扶住九思上去。
九思还在思索去哪里能找到个傍谱的账房先生,能把自己门下这些东西好生打理着,找祖母要一个自然是最便宜的,但总归不如慢慢养熟的好。
许妈妈对车夫不放心,跟着坐在外面看住,马车起伏几步,她又掀了帘子进来问:“小姐,是先去酒作坊那边吗?”
酒作坊要去看的话今日时间怕是不够的,又要赶着回去用膳,九思抬起头道:“去上次丁硪说的那家古玩铺子瞧瞧。”
许妈妈给车夫指了方向就往那边去,越到市集里面巷子越发逼冗,到最后两桩圆木扎在青石板上,拦着路中间连马车都赶不进去,只能踩了脚凳下来往前面走两步。
街集临河,亭台拱桥倚立,本是多杨柳的地儿,冬季里却都秃了枝,耷拉在青砖白墙上头显得越发冷冷清清。
古玩铺子就在巷子末尾,西出道前街。对巷是广源酒楼的后院子,几辆马车临围墙靠着,都是官制马车,前头还有官家品级的封徽,其中有辆四驾大马最为显眼。
九思拎了裙幅往古玩店里走,晃眼瞧见一个穿了甲胄侍卫过去,分明有些眼生那动作却觉得几分眼熟,不由得定睛过去多看了几眼。
那边十分机敏,有视线擦在身上,掉头就看到对街书铺子里面一个仆婢围拥的世家小姐正盯着自己,突然想起这是上次季宅见到的那位......只是紧着手里还有大人要的东西转身几步穿过酒楼后院上楼去了。
九思看到人影儿没了,才收回目光往古玩铺子里面去,店里没两个人,就一个伙计在台子后边儿抹一个青花瓷器上面的灰,看到有人进来也不忙着招呼,掀起眼皮瞟了眼慢吞吞开了口:“您是来找什么的?”
许妈妈就站在九思身前,像开道的一样,也不管伙计臭脸,笑了笑道:“前面酒楼刚用过饭,听到里面店小二说这里专卖些古玩字画的,我们家小姐偏爱这些,就想着来看看。”
听到还是有诚心要买的,伙计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番九思一行人,看到前后仆从近十个,中间的主家穿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他才转身把手上的花瓶放到木阁顶上,再回过头来脸上漏出点笑意,眼底精光微闪。
“您诚心要买呢,我就诚心问问,是要买字画还是别的呢?”
九思望了眼那人身后的一幅字画,许妈妈会意道:“就是专门过来看字画的。”
那伙计慢腾腾拿帕子擦了手,往后面去了,也没啥声响捣鼓半天,他抱出来两个木匣子,轻手轻脚的放在案桌上,又拿帕子擦了两遍手,才把匣子启开,勾开里面的裹绳小心翼翼在绸布上面铺开。
画上笔墨浓淡相宜,两山兀立,尤然可见其间草木茂盛,峰隙江水湍湍,山下江中一小舟,舟中四人谈笑风生,神色却又不尽相同。(1)
光论这画技,季九思个行外人也能瞧得出是幅佳作。
右上提款使的是行书,笔走游龙著了苏轼的《赤壁赋》,赋下是一方压角闲印——鹿门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