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李蒙本不想来庄中,是他怀疑李蒙与狄戎有关系,想将他们困在庄中问出老爷下落,可如今已经明了李蒙与狄戎无关,那不管他目的为何,都与他无关。
后夜,宋凌踩着薄霜,同羽跟在身后,两人一路无言,进入客院后,身后的几条小尾巴再不见踪影。
宋凌眸光一闪,看来这青葙庄只是不想他们随意走动,并无窥探之心。
入偏厅,碎瓷片铺了一地,挂在窗上的幔子被人暴力扯下,活似受尽凌辱的小姑娘,无力缩在角落。
桌椅板凳无一幸免,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连一个完整的都找不到。
整个偏厅仿佛被贼人洗劫过一遍,同羽身子瞬间紧绷,张开两臂将宋凌挡在身后,警惕的打量周围。
宋凌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先出去,同羽又焦又急,但不敢违抗宋凌命令,再三审视偏厅后咬着牙不甘心的退到门外。
嘎吱
地面全是瓷片无从下脚,宋凌仿佛一无所觉,踩在瓷片上步步往前。
绕过一座起隔断作用的大座屏,眼前出现一张梨木软榻,罗锦年正躺在榻上,榻边放一小几,一只黑色靴子踩在上面。
另一只腿支着,两臂枕在脑后,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
显然厅里既没来盗匪,也没起大风,这狼藉一片全是罗锦年的杰作。
宋凌叹息一声,缓缓道:别闹脾气了,我都告诉你。
罗锦年眼皮倏的打开,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对剔透宝石。他向来藏不住心事,心里想什么全被那对漂亮猫曈出卖的干干净净。高兴时流光溢彩,叫人不敢直视。不高兴了就黯淡无光,让人想把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能笑一笑。
若是愤怒便如同现在这般,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可仔细看看,烈焰的阴影里分明藏着三分委屈。
他阴阳怪气道:告诉,告诉我什么。独玉向来坦城,莫非还能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不是要我惹人注目吗,看看这。罗锦年缓缓起身,顺手捞起一只幸存花瓶掷向地面,看看这还满意吗?
又是一阵脆响。
同羽守在在门外眼皮跳个不停。
够不够?不够的话。罗锦年围着宋凌转了一圈回到小榻边,重重踩在榻上,力道之重让小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把这个也加上?
宋凌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罗锦年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发泄情绪,心脏像被小针扎了下,不痛,只是有些涩。
这是真生气了。
他上前两步靠近罗锦年,一手绕到他脑后,指尖搭在他头发上,一下又一下的抚摸。
兄长,是凌做错了。
罗锦年吃软不吃硬,他比谁都清楚。
第56章 百相(五)
那日在密室,先生曾这样说过。
锦年他性子强势天真,冲动易怒,也不是个会服人的,他骄傲惯了,你与他同往定生矛盾。
府中功夫比他好的也有,你为何要选他?
宋凌在心中答道,因为我想报复他,报复他让我在风雪楼没脸。
可他清楚,这是谎话。他当惯了假人,真实想法连自己都不甚清楚,骗别人,也骗自己。
然而现在,他的心不愿再撒谎,明烛照高堂,藏在角落里的真实想法暴露无遗。
想报复罗锦年是有的,但更多的,他只是想与罗锦年在一起。
只有同他在一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会因罗锦年挑衅而生气,会因为他吃瘪而窃喜。
他是人,不是生母口中不堪的怪物。
妩娘确实是王猎户娘子。宋凌边安抚罗锦年情绪,边肯定了他先前猜测。
罗锦年一把拍在宋凌手上,退后两步,语气不善的重复宋凌先前之言:王猎户不可能有能力替妩娘赎身,替她赎身之人当是权势滔天让风雪楼无法拒绝。
宋郎君这是自己打自己脸?
宋凌将泛红的手背藏在衣袖中,嘴唇翕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只有这一桩事骗我吗,这些天你桩桩件件又瞒了我多少?夜里总和同羽私会你当我不清楚?宋凌,我不是真的傻,不是真的什么都察觉不到,我只是在等你亲自告诉我!可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要瞒着我!我在你心里连同羽都比不上吗?
同羽是下人!而我是你手足,是你兄长,我们是血脉至亲,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罗锦年视线下瞥,目光飞快从宋凌衣袖上略过,眼中懊悔一闪而逝。接着五指收拢成拳,厉声质问。
宋凌清楚,罗锦年是最难饲养,最难哄,最娇贵的波斯猫。他生气了,你越哄越放低身段,他越是来劲。你若不理他,任由他自己发泄情绪,反而效果更好。
私会不是这么用的。宋凌幽幽道。
你!
王猎户真名古丘巴勒,乃狄戎捏古斯右狼主,地位尊崇。也是八年前皇觉寺刺杀一事主谋。宋凌赶在罗锦年发怒前面不改色的甩出惊天消息。
他神情平淡,就像在说村头老丈,而不是捏古斯狼主。
啊?罗锦年既怒且惊,一时忘了言语。
当日风雪楼中,流罗转交给我的信件,有人约我前去会面,与我见面之人正是古丘巴勒。
难怪你能肯定王猎户就是狄戎余孽,你一开始就找到了古丘巴勒,此行目的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罗锦年正如他自己说的不是真的傻,明了古丘巴勒早自行送上门来,他心领神会道:你另有目的?
表面上是寻找狄戎余孽,实则另有打算。
宋凌点头:古丘巴勒藏匿上京周边多年,次次都能避开将军府搜查,一次可能是巧合,那两次三次十次百次呢?
宋凌目光冷厉,犹如利刃淬冰:府中定有内应他便是襄助古丘巴勒藏匿的幕后之人,这奸细藏得极深,先生多年来都抓不住他马脚。此行他不知道古丘巴勒反骨已生,定会露出马脚,这正是除去奸佞的最好机会!
娘知道这件事吗?罗锦年疑惑道。
不知。宋凌摇头,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罗锦年怒火熄灭大半,转而心中窃喜,他和宋凌身负重任,连娘也不知道的重任!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装作漫不经心道:同羽知道吗?
宋凌不解罗锦年为何一直提同羽,压下疑惑如实道:亦不知。
顿了顿,他接着道:古丘巴勒言他也不知幕后之人身份,只是接到命令故意暴露身份,引有心人来到青葙庄,再夜袭探查之人。但伤人不是目的,真正目的是将人引到村中宿老黄知翁家中。
罗锦年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今日与那老儿下棋,原来是想借机观察他,可有发现异常?
并无,小院无有异常之处,仅黄知翁目前言行来看,他也只是普通老翁。是土生土长的青葙村人,此地被杜家买下后,他并未离开,而是成了杜家佃户。未娶妻,未生子,七十余岁只离开过青葙村两次。只有一点与寻常老翁不同,嗜棋如命。宋凌如数家珍般将黄知翁生平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