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外的酒肆有很多,规模都不大,外乡人想要寻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护城河边上的那家“愁上愁”酒肆。
愁上愁的识别度很高,不仅仅因为它的店开在船上,酒旗像是船帆一样挂的很高,更重要的是它露天经营,河岸两边摆满了酒桌,酒桌上觥筹交错各色人物都有,有人开怀,有人悲伤,也有人酣睡。
胡云腾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对面是一个衣衫华丽却又满身酒渍的人,正独自趴在木栏杆上,望着护城河发呆。
要想找人打探消息,原本市井小民是最好的,但是那些人都聚在船舫四周,唯独此人离得很远,显得很孤单。
孤单寂寞之人,岂非更容易吐露心声!
胡云腾坐下之后,正要豪气万千的喊一句“拿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
“兄弟,贵姓?”不敢要酒的胡云腾,只能先和对面的呆子打招呼。
那呆子没想到会有人找他说话,回过头来的时候,一张酒光满面的脸,比船舫里滴下的新鲜鱼血还要红,可是最红的竟然是他的眼圈。
不仅红,而且肿。
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有清水不停涌出。
呆子用衣襟插了一下眼角,嘴角咧出一丝苦笑。
“你是新来的吧,别靠近我,会遭殃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伤心的样子,仿佛眼中的清水只是清水,不是泪水。
胡云腾看着他那张脸,酒光之下,皱纹如同水面波纹,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一看便知是位多愁善感的人。
人若不愁,岂会喝酒,借酒浇愁,脸才会皱。
愁上愁,这酒家的名字,取得还真有点学问。
“你有心事。”胡云腾没理会他的警告,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我叫杨修,介不介意请我喝几杯酒,交个朋友。”
呆子听到“朋友”二字,眼中的清水流的更多了。
他从桌上拿出一只空碗,用酒坛倒满酒,递给胡云腾,然后说道:“我叫李陵,是个降将,我能坐在这里,因为我爷爷,是这座龙城的守将。”
李陵!胡云腾差点就把酒碗给打翻了。
《史记》上对于李陵的记载不多,颇有惋惜同情之意,这些胡云腾都是清楚的。
当年战事缓和,汉武帝曾派人前往匈奴,劝降将李陵荣归故里。
只是汉武帝杀光了他的亲人,匈奴王却把女儿嫁给他,让他娶妻生子在大漠扎根,他又怎么回的来。
所以才有了那一封流传千古的《答苏武书》,是李陵告诉同为降将的苏武,你可以回去,他却回不去了。
李陵的身份够高,身世够悲惨,但是和他爷爷比起来,那就不值一提了。
“龙城?爷爷?”胡云腾咽了一口唾沫,还是不愿相信眼前之人,就是那位飞将军的孙子。
听到爷爷的时候,李陵眼中的清水消失不见,眼缝之中全是骄傲的色彩,就像小孩子显摆起奖状时的模样。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两句气势磅礴的诗从他的口中念出来,使得酒肆里的杂音全都消失不见。
有人举杯未撞浑身颤抖,有人酒喝一半停住杯子,也有人在瞌睡之中睁开眼睛。
飞将军李广的威名,不仅能让匈奴人噤若寒蝉,也能让龙城酒鬼不敢发声。
因为将军有令,烽火不熄,军士不得喝酒。
这些酒鬼虽然不是军士,但是潜意识里,把将军的那句“战事若急军民不分”牢牢的记在心里。
所谓军民不分,就是说没战事的时候,军就是民,战事一起,则全民皆军。
如今烽火烧的正旺,按理来说,这酒是喝不得的。
不知是谁先放下了酒杯,酒肆之中,人影悄然散去,只剩下胡云腾和李陵两人。
“这里原来叫汉三长城,因为爷爷的原因,被匈奴称作龙城,龙城之外有座高山,名叫阴山,每年秋收之时,匈奴都会派人到阴山上遥望长城,只要烽火燃起,他们就会退去。”
李陵的语气中充满了崇拜之情。
长城的关隘共有八座,除了龙城以外,其他关隘每年都有胡人劫掠的事情发生,那怕是始皇帝所在的秦城,一样在劫难逃。
胡云腾听过飞将军的厉害,但他更奇怪那些烽火,明明没有人在添柴火,为什么能不停燃烧。
“这里的烽火,烧的是什么?”他好奇的问。
李陵转头望向长城,脸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那是被俘的匈奴兵,关在锂丝制成的笼子里,不停的烧,不停的重组身躯。”
那些个匈奴兵,都是为了救他才失手被擒。
龙城人烧的开心,李陵哭的伤心,一刻都离不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