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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破木板裹着梁宏昌的尸首,潦草地下了葬。旁边还有三个土包,分别是梁浔的奶奶、叔叔和姑姑。
如今是“破四旧”时期,给家人烧纸祭祀都是不允许的,梁浔便挨个磕了头。
崔婉云哭得几欲昏厥,丈夫死了,她的天就塌了,若不是儿子才七岁,她恐怕也要跟着去。
苦难没有给梁家喘息的机会,早上被批斗,中午给亲人下了葬,下午又要去上工。
安年跟着梁浔去割猪草,村里人还算没有丧心病狂到欺负一个孩子,给他分配了轻松的活,村里的小孩也都干这个,拾牛粪、割草、喂猪,一天给五个工分,到了年底一个工分能换七分钱。
梁浔很沉默,不怎么爱说话,就低着头干活,瘦弱的小身板藏着一股蒲草般的韧劲。
安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多数时间都得不到回应。
天气有点凉了,阴沉沉的,如今已是深秋,也许过阵子就要下雪。安年自己感觉不到冷,但是他看见小孩只穿着一件单薄破洞的短褂子,握着镰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想起自己书包里有件厚衣服,不知道能不能拿出来穿。
他把书包抱在身前,拿出那件黑色外套,试探性地往梁浔身上披。
披住了!
梁浔诧异地看向安年。
安年笑着说:“给你的,穿着吧。”
梁浔摸了摸那面料,很软很结实,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但是他却默默把衣服推了回去。
安年疑惑,“怎么不要?”
梁浔摇摇头,“被别人看见了会惹麻烦。”
梁家人顶着“地主”“坏分子”的帽子,被村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必须得穷,得苦,必须跌倒泥里去,才能让那些人感到满足、快慰,他们才能得以松一口气。
想通这点,安年更心疼,略一思忖,还是把衣服收了回去,冻着总比再拉出去批斗强。
他把书包拉上,忽然看见包里有一些食物,“啊”了一声,拿出一包饼干,把包装撕掉,用纸巾包起来递给梁浔,“给你吃。”
香甜的味道顺着微风飘进梁浔鼻子里,肚子顿时响起一阵咕噜声。
小孩还是摇头拒绝。
“为什么不要?不是饿了?”安年不解,掰开一块放进嘴里,吃给他看,“没有毒的。”
梁浔停下割草的动作,漆黑的眼珠直直盯着安年,“你走吧,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不能帮你完成心愿,也不能帮你投胎,你去找别人吧。”
“诶?”安年挠挠头,“我不是鬼啊。”
梁浔垂下眼,径直往前走,错过他的时候低声说:“我不在意你是什么东西,别跟着我了。”
安年怔了怔,迈步跟上去,“可是只有你能看见我啊,我就想跟着你。”
梁浔不再理他了,握着镰刀利落地割草,他长得瘦小,力气却很大,细瘦的胳膊挥舞着,就能砍倒一大片猪草。
安年看着他干脆利落的动作,莫名觉得一冷,但随即又涌上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干活干到这么熟练了。
正想着,不远处来了几个孩子,也是背着竹筐在割草,叽叽喳喳地跑跳。
看到梁浔俱是一愣,然后嬉笑着跑到面前来。
“看,地主家的狗崽子!”
“我妈不让我和他玩,说他身上有脏东西,沾了就洗不掉了。”
有小孩背着筐躲远,也有皮实的小孩非要往跟前凑,试图吸引梁浔的注意力,梁浔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可以任人欺负的受气包。
可梁浔不理他们,就只沉默地割草。
然而他的无视让小孩们有些气恼。
“狗崽子!”有个脸上挂着长鼻涕的小孩捡起一个石块朝梁浔砸过去。
梁浔往侧面迈一步躲过去了,换来的却是小孩变本加厉地欺负,他们觉得好玩,纷纷捡起石子土块砸向梁浔。
“嘿!你们这些熊孩子!”安年气得不行,想要上前收拾他们,却见梁浔躲也不躲,傻愣愣地站在那挨打。
他心里着急,反手把梁浔按在怀里,用后背挡住那些飞来的石块。
从那些熊孩子的角度,就只看见石块到达梁浔半米之内,自动掉落下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挡了回去一样。
“妈呀!有鬼啊!”
熊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鬼哭狼嚎地跑走了。
“你没事吧?打到你没有?”
梁浔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安年,看着他脸上急切紧张的神情,有些发愣。
“跟你说话呢,有没有哪里疼?”
安年翻来覆去地扒拉男孩肩膀,仔细地打量,没有发现伤口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到自己背上有点疼,轻轻“嘶”了一下。末了皱着眉看梁浔,“你怎么不知道躲,打一下多疼啊!”
梁浔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垂下头,“躲不过的,他们会打得更来劲。”
“那你就打回去!打到他们不敢欺负你!”安年恨恨挥了挥
', ' ')('拳头,一脸气愤,这些熊孩子就会欺负弱小!保不齐还是跟家里的大人学的,不收拾根本不行!
梁浔却是摇摇脑袋,默不作声地转头走了。
安年看着他瘦小的身板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筐,就觉得心里一疼,他恍然想到些什么,眼底涌上复杂的情绪,也许,不是不能打回去,而是不敢打回去吧。
别的孩子挨打了回去找家长哭诉,家长再上门来闹,梁家人占着个地主的身份,怎样都讨不到好,处境只会更糟糕。
安年深深叹了口气,小梁浔才七岁,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束手束脚,瞻前顾后,连挨打了都不敢还手,只能默默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回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崔婉云已经下工在做晚饭了。
一把高粱米掺着玉米粒,再加三大碗水,熬成一大锅粥,配一小碟咸菜旮瘩,就是全家人的晚饭。
梁济生碗里的米最多,然后是梁浔,崔婉云碗里的就几乎都是水了。
梁济生皱眉,“婉云,你身子弱,还要上工,就吃这么点哪行?家里是不是没有粮食了,我那还有些钱,要不我去...”
“不行!”崔婉云急声打断,她神情憔悴,难掩担忧,“爸,那种地方去不得,咱们家再经不起折腾了。宏昌刚走,我实在是吃不下,您放心,家里还有点地瓜土豆,够吃到年底发粮了。”
梁济生摇头叹气。
他拨出一半来放到梁浔碗里,“浔哥儿,你多吃点,长身体。”
梁浔又拨出大半到崔婉云碗里,“妈,你吃。”
崔婉云怜爱地摸摸梁浔的脸,“好浔哥儿,你最懂事了,你多吃点,长得高高的。”
“没事,我胃小。”梁浔几口把粥扒拉进嘴里,抹抹嘴,“我吃饱了,我先回屋了。”
“好。”
梁济生看着梁浔的背影,叹气,对崔婉云叮嘱,“浔哥儿刚没了爹,你要多注意他,别让孩子心里憋着苦。”
一句话又让崔婉云红了眼,“我知道了,爸。”
梁浔自己住在东厢房。
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十分单薄的被子,露出棉絮的地方打了好几个大补丁,看着很简陋,但却十分干净。
梁浔从木箱子里掏出两件衣服,然后便往外走。
安年问:“你干什么去?”
梁浔说:“烧水,洗澡。”
梁家虽然破败,但有习惯是从小养成,该也该不了的。比如每天都要洗澡,即使在外面再狼狈,睡觉时也要干干净净的。
乡下用水还是很方便,烧好的水兑在一个大木桶里,坐进去泡一会,也可解解乏。
安年想自己要不要避一下嫌,梁浔已经脱光衣服跳进去了。
他只瞄了一眼,心尖就一抖,酸涩滋味涌上来,小孩实在是瘦,本来露在外面的胳膊就已经瘦得像根棍儿了,如今脱了衣服,露出的小身板更是皮包骨头,肚子瘪瘪的,肋骨突出,一点肉都没有。
安年想到书里写的,成为商业大佬以后的梁浔,是个极其冷漠的人,像个只知道工作赚钱的机器人,可唯独有一个爱好,就是吃零食。兜里要时刻揣着糖,办公室和车里都要备着零嘴儿,闲下一时片刻都要吃点东西。
当时读到这里时,安年只觉得这么个冰山似的人偏有个这样的喜好,还挺反差萌的。
可现在想来,梁浔怕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才养成这样的习惯。
幼年挨过极致的饥饿,此后的人生里,便永远吃不饱。
安年还在出神,小梁浔已经洗完了,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湿毛,套上一身干净的依旧破破烂烂的衣服。
安年眼尖地看见他耳后的位置有一道伤口,被水浸得发白,还往外渗着丝丝血液。
“你耳朵受伤了?不疼吗?”
小梁浔随手呼噜一把耳朵,不甚在意道:“没事。”
这样的伤口他身上有许多,早就不怕疼了。
可安年不同意,他从包里翻出酒精、云南白药粉,还有棉签,想给梁浔上药,可偏偏他碰不到人,急得不行。忽然想起下午给梁浔披衣服时披住了,灵光一闪,把衣服拿出盖在梁浔身上,隔着布料竟真的碰到了。
看来只要不是肉体直接触碰,而是有个媒介,他就能摸到梁浔。
小梁浔躲也躲不过,被安年拉住,只好坐在炕上,低着脑袋,让他给自己弄耳朵。安年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可他觉得有点痒,还有耳边轻浅温热的呼吸,让他很不自在,却又觉得安心。
安年刚把他耳后的伤口上好药用纱布包住,接下来又发现小孩胳膊肘和膝盖上都有擦伤,大概是早上挨批斗时被那些人掼到地上摔的,于是给伤口消毒后,各自贴了个创口贴。
创口贴是蓝色卡通图案的,上面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梁浔好奇地摸了两下,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小孩子的纯真,唇角抿起来微微上翘,似乎是在笑。
安年眼睛亮了亮,然后惊
', ' ')('讶地发现,小梁浔竟然有酒窝,只有一个,小小的,嵌在左边腮上,十分可爱。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小梁浔很快就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躺下睡觉。
安年有些颓丧,他这个眼看就要过十八岁生日的成年人,竟不知道要如何去哄一个小孩子多笑笑。
他趴在床边看着,小梁浔很快就睡着了,大概是这一天太过劳累。
安年没有丝毫睡意,他猜自己本身就在梦里,应该不需要睡觉。百无聊赖,他来到外面瞎逛,墙上靠着一个梯子,他顺着爬上去,刚好坐到了屋顶上。
乡下的夜晚格外静谧,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偶有一缕轻柔的晚风吹过,像是情人温柔的抚摸。远处的大山显出连绵的轮廓,与蓝紫色的夜空相接,无数颗星辰闪烁着细碎璀璨的光芒,漂亮得仿佛一副画。
安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几乎要沉溺在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星空里,他想用手机拍下来,可惜没有带过来。
他看了很久,才下去回到房间,可还刚一进门,就听见一阵细弱的、压抑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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