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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静寂无声,黑地可怕,不过于我这个瞎眼的人来说,倒是无甚差别,可阿林怕黑,一路扯着我的袖角,紧紧跟在我身侧,他眼睛在这黑暗之中貌似也不大好使,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将路带到石头树干上,这还未到睚虞山下,我两似乎已是伤痕累累了。
“哎呦!”他又低声叫了一下,我问怎么了,他讪笑:“一脚踩水坑里了,这水可真是凉啊!”
没办法,我只能放慢速度,道:“迎着月光走,发亮处是积水,你再小心一些。”
“哎哎,”他连连答应了,又问我,语气小心翼翼地,“客官,您是仙门之人吧,昨日跟您一起来住店的,也是吧?”
他虽是疑问,语气却颇为肯定,我问:“怎么了?”
他说:“我就说嘛,果然如此,只有你们仙门之人才有这般气度。哎呀呀,真羡慕你们,活得时间长,法力也高强,整天杀妖除魔的,多有意思多威风啊!”
我笑:“在你们看来,妖魔鬼怪不是很可怕吗,整天与他们作对,如此危险,又有什么好的?”
“那不一样啦,”阿林连连挥手,与我交谈几句倒是让他不再紧张了,他似乎忘记了现在是身处野外,随时都有潜藏的危险,竟恢复了些话痨的本质,喋喋不休道:“你们有法力啊,你们仙门之人不是经常说自己是天神血脉嘛,那肯定是比妖族魔族强的多啦,之前仙魔大战魔族一败涂地,你们杀的可真是威风啊!”
我听他这样说,有些难受,忍不住问道:“仙魔之战中魔族的兵士尽被仙门所屠,难道不值得同情么?”
阿林愣了一下,似乎不理解我一个仙君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理所当然道:“同情魔族做什么呀,他们净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哪比得上仙门之人一身正气!”
这回答竟让我哑口无言,他说的没错,孤月夜复兴魔族心切,并且魔门六道也并非全都听她的管束,如今天地间的幽魔息稀薄至此,很多魔灵要想变得强大,便只能另辟蹊径,走一些歪门邪路了。
“不过,”他又说:“就像人里面也有好人坏人,不能一棍子打死一样,我想,魔里面也是这样的吧,那这么说来,魔族全族被灭,起码那些未曾作恶的魔族,死的就很可惜,不过这仙魔之间的恩怨,哪是我这个凡人理得清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啊——啊啊!——”
他话还尚未说完,不知怎么,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把我吓了一跳,只感觉到他扯着我衣角的手指倏然用力,一边拉着我疾步向后退,一边在我耳旁惊恐大喊:“啊啊,有鬼啊!——”
我被他拽得磕磕绊绊,一边后退,一边疑惑,有鬼?不应该啊,鬼乃死魂,归宿在九幽忘川之地,能留在这世间的,大多依靠的是强大的怨念。若是这睚虞山中真有人用太阴祭摆出了阴蚀血阵,应当早就把方圆百里的怨灵吞噬殆尽了吧,怎会留下孤魂野鬼在这深山里游荡?
所以,一定不是鬼,我心想,遂站稳了身体,将阿林也一并拉了回来,他打着哆嗦向我咆哮,“你怎么一动不动!快、快、快跟我跑啊!”语气又急又厉,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这人慌乱之中也没有丢下我,也算有情有义,为稳住他心神,我也只能扯开嗓子勉力盖过他的声音,大声道:“你清醒一点!那绝对不是鬼,你再仔细看看!”
“……是鬼,绝对是鬼!”他一刻都没犹豫,依然固执己见,声色决然,“就在山坡那边!穿的煞白煞白的,头发也是白的,而且长得都快掉到地上了,我刚刚还看见,他都没有脚的,嗖地一下就飘过去了,我们赶紧逃吧,趁他还没注意到我们……哇哇哇,你快点快点,他要转头了,他、他、他马上就能看到我们了!——”
“啊!——”不知看到了什么,阿林又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咚”地一声,声音消止,我感觉他好像是晕了。
能活活把人吓晕,这“鬼”长的得有多成功啊?我突然遗憾自己是瞎眼,要不然还能增长一番见识。若是这次大难不死,也许还能作为以后的谈资。
没有阿林在一旁吵闹,这世界突然变得静极,只有草丛中间或传来一两声虫鸣,衬得暗夜愈发孤寂。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踏过地上的枯枝断叶,发出窸窣声响。
我听这脚步声,心想,这绝不可能是鬼了,但若是人,是敌是友便难以分辨,我手中祭出一道风刃,暗自防备着。
“好吵。”
我心神正紧紧绷起,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不带任何起伏的音调,幽远清寒,散漫随意,平淡的语气辨不出喜怒,但诡异的是,竟带有大山崩于前而令人不得不遵从的意味。
一瞬间我便感到,这人威压甚重,绝不是我能冒犯的。
“阁下……”我咽了口唾沫,暗自握紧了手心,将头转向声来的方向,小心应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善无害,“我与友人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若是打扰到了您,还望见谅。”说着,我用力拍了拍阿林的脸颊,希望他赶紧起来,我们好赶
', ' ')('紧离开,谁知他竟晕得深沉,没办法,我只能手下使力,狠狠捏了他一下。
他倒是醒了,但我捏得太狠,他没忍住,“哎呦”又痛叫一声。
刹那间空气都变得凝重,我赶忙伸手捂住他嘴,害怕他搅扰到前方那人,小声在他耳边道:“噤声,噤声!”
阿林先是安静了一瞬,清醒之后不知看到了什么,故态复萌,又激动了起来,脑袋在我手下扭来扭去,挣扎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简直要制不住他,只能不断安抚,“别怕,这是人,是人!你看清楚了!”
我声音虽小,但修行之人耳聪目明,那人肯定是能听见的,我心下汗颜,怕惹恼了对方,毕竟任谁被别人当成鬼般看待,都会不高兴吧。
“……阁下,”我一边死死揽着阿林,一边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啊,我这友人胆子忒小,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人并不搭理我们,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这人回一句话,他不言不语,脚步也未挪动半分,好似就打算这么一直静静地站着似的。
阿林安静了一些,可能终于发现这“鬼”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根本不是个鬼而是个人,便不复刚才那么恐惧,我手指稍微松了松,就听见他压着气声对我说:“仙、仙君,那个人,他、他一直在看你哎。”
看我?我心下疑惑,莫非与我是旧相识?
可转念一想,不会啊,我吃了易容丹,早不是之前的样子,就算是旧识也定是认不出我的。
这便奇了怪了,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些高人就是喜欢做一些常人难理解的事,我不必纠结,还是赶路要紧,我对阿林道:“别管这么多,快带路吧,耽误了这么久,子时快到了。”
阿林与我刚走两步,我便感觉一阵清风拂过,似有轻薄的袖角擦过我脸颊,留下一股幽幽的檀香,缥缈若虚,清微淡远,犹如远山空木,水流花开之境。
我骤然停下脚步,感受到灵息汇聚而成的重压扑面而来,阿林哆嗦着声音道:“仙君,那人,那人又跟上来了,就站在我们前面!”
他的灵息绵长而深广,却隐约有杀伐之气暗藏其中,我不解,萍水相逢,行路偶遇,他为何要一直挡在我前面,这是要与我为敌?
“……阁下!”我气沉丹田,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实力不俗,问道:“你我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为何阻我去路!”
他依旧不答,我耐心耗尽,又急于去救燕无殇,想都没想便双手快速结出法印,调动全身灵息汇聚成一柄长剑,将剑尖指向前方,怒道:“你若再不退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夜风吹过郊野,拂过深林,千叶沙沙作响,似是为我擂响了战鼓,我屏息细听,捕捉到细不可闻的呼吸之声,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闪不避,我双手微颤,朝那里奋力送出一击。
剑光照亮漆黑长空,流光般刷然飞向目标之地,我看不见,只听到剑身与气流摩擦发出铮然长鸣,然而这长鸣之音却没有持续太久,只听“叮”地一声,极细微极刺耳,我手上的力量骤失,那剑尚在三尺之外,被看不见的灵息格挡一下,便如枯叶般飘落于地,化作一抹光斑消失不见。
我:“……”
“太弱了,”极静之后,他终于开口,没有感情的声音让人遍体生寒,他说得很慢,每一字都带着重如山岳般的力量,砸进我的耳朵里,炸出轰鸣的回音,我不由自主被逼得低下头,然后听他又缓缓道:“如此这般,前方不可去。”
这人古怪至极,无缘无故阻我前路,我打不过他,但我绝不能回头。我敛去周身灵息,决定硬闯过去,阿林却抓住我衣角,叫我不要冲动,我挣脱开来,直直向前走去。
愈来愈近,檀香味再次飘入鼻端,我脚步不停,直到撞上一堵胸膛,硬如铁壁。
我伸手推他,本以为他会纹丝不动,却没想到,这次他竟被我轻易地推开了。
我与他擦肩而过,他蓦然出声,“山阴之地,邪气冲天,今夜子时,有死灵将出,”他顿了一下,又轻声道:“前路凶险,莫要前行了。”
我脚下一顿,惊讶于他竟知道此事,才明白他多番阻拦,竟是不想让我涉险,可见是个好人,我心中霎时生出一念。
“前辈,我此行便是要去山中救人,纵然前路艰险也不能退却。阁下修为高深,不知是否愿意与我同行,助我一臂之力?”
这人灵力斐然,若是能得到他的帮助,救出燕无殇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他道:“我此番为除邪魔而来,你可回去,静待消息。”
原来这高人也发现了睚虞山中诡异之处,是专为铲除邪灵而来,那岂不是和我的目的基本相同,一瞬间,我喜不自抑,忙道:“阁下,我的、我的一个朋友现正被困在那法阵之中,我要去救他,既然阁下也要前往睚虞山,你我同行岂不更好?”
这人沉默一瞬,面无表情道:“你灵力太弱,帮不了我,你回去等待,我去救人便可。”
我灵力弱是事实,但未必帮不了他,现在时间紧
', ' ')('迫,我也不好再遮掩,直接对他道:“我和我那位朋友神魂相通,你带上我,我们可以快速找到血阵所在,睚虞山那么大,你自己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神魂相通?”他忽略我说的其他内容,只捡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语调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似有不解,又有惊异,然后又回复到了之前寂静无声的状态,没有任何动作。我心急如焚,不愿在这浪费时间,把心一横,快速解释道:“我与他曾结血契,我是他的契奴,只要到了睚虞山中,他在哪里,我就能感应得到,快走吧,没时间了!”
我本想他不会再拒绝,谁知他也不回我是否要与我同行,只是突然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道:“怎么成了这幅样子?”然后向前两步,离我更近一些,手指若有似无般拂过我的眼睛,又问:“……那这里呢,又是怎么回事?”
他指尖点过我双眼,虽未多做停留,但也让我感觉非常怪异,我明明不认识他,但他平淡的语调中竟让我听出了十分可惜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看到曾经完整的东西如今被打破了一般,总是会有几分惋惜的。
这样的语气,未免太过熟稔了,难道易容丹把我易成了他故人的样子,他才忍不住想要关心一下,不过这也太巧了吧?
我说:“阁下,此事说来话长,等咱们救出了人,我再仔细讲与你听,现下咱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他未再多问,只是道:“你眼睛看不见,此行多有不便,我先用灵力刺激你眼周穴位,让你可以暂时视物,不过此法只能维持三个时辰,且你视觉也无法与常人相比,等会儿入山,你切要跟紧我。”
说着,我感到他用手指轻点我胸口,一道沁满凉意的气流冲入我心脉之中,然后顺着通往双目的经络往往向上流动,没过一会儿,我感到我长久没有知觉的眼睛突然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绵绵密密的,但也可以忍受。刺痛感渐渐消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凉,眼周的经络如被泉水洗过一般,这感觉舒服极了,渐渐地,似乎便有光亮朦朦胧胧透了进来,一团团模糊的光晕穿透重重黑暗,终于再次投射到我眼中。
“……啊,我看见了!”我欣喜若狂,惊呼出声,伸手朝前挥舞一下,想要抓住那团投射在我眼底的美丽的光斑。
那团白色的光斑质地坚硬,触感冰凉,我指尖刮过,便勾住了它,将它扯了过来,但它尚未飞到我眼前,我便听到啪得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摔碎了。
啊,我不会弄坏了这位前辈的什么东西吧,我心中一紧,赶紧低头,努力想看看那是什么,随着视线逐渐清晰,我看到地上躺着一具代面,煞白煞白的底色,上面用各色的炭笔绘着随意的五官,因为已经碎了,那些线条变得粗犷凌乱,已经分不清哪是哪了。
……我终于明白阿林为什么一直说有鬼了,如此难看的代面,大晚上的带在脸上,被月光这么一照,确实还挺阴森恐怖的。
这位前辈的审美还真是独特啊,我心中想着,缓缓抬起头来。此时月至中天,林中银光正盛,洒落叶间化为细碎光影,如在黑暗之中燃起的荧荧烛光,摇曳闪烁,朦胧明灭,让人如坠醉梦之中。我抬头看去,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一人长身而立,站于月色之前,正面朝我,而他身后,满月当空,亮银流转,皓影平铺,是极致的美景。
他衣袍宽大,通身雪白,不见一点杂色,连束腰都没有,高大的身体包裹在里面,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错觉。但他并不瘦弱,个头高出我许多,背脊宽阔挺拔,尖削的下颌线条干净锐利,紧抿的薄唇更添一丝清寒,让人莫名觉得此人不可亲近。我看他时,他也在看我,蜿蜒的眼尾微微眯着,审视一般,黑瞳肃穆,瞳色比一般人要深很多,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一目两眸,是传说中极为罕见的重瞳子。
一阵夜风吹过,扬起他几乎逶地的银色长发,发丝略微凌乱的铺满他整个肩头,他也不理,只是伸出一指在我眼前晃了晃,道:“可能看见了?”
他的脸白得如同今晚的月光,唇色也极淡,整张脸上仿佛除了黑就是白,但就是这两个差异极为明显的色调,在他脸上晕染开之后,奇异地交汇出三分肃杀,七分冶艳来。
我一时有些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我,连忙点头,却又不好意思再看他,只低头讷讷:“能看到了……谢谢,谢谢前辈。”
他指了指看着他的脸呆立在一旁的阿林,“让你的友人回去,你与我即刻进山。”
我赶忙答应,回身对阿林说:“你赶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一些。”
阿林眨了眨眼,问我:“仙君,你们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犹豫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此行凶险,能不能回来还真不好说,那人却清冷出声,语气肯定,“明日辰时,必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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