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一生求子未遂,听到姑奶奶要给自己寻个半子,高兴的嘴都合不拢。
到了十五这日上元节,装裱铺中已是干净敞亮四壁字画,内中只在靠后墙处置一张小柜台放着,人客进了门有闲坐落脚的地方,亦能四下踱着步赏画。唯二楼跟内间的家具要十六日木匠门开了手艺才能打,遂还空放着。
因接连几日清扫店铺忙的筋疲力累,贞书也只草草煮了些元宵给大家分食,连蚕丝饭并盐鼓汤都未备得。但因自这日起坊间有五夜不落禁,御街两旁不但有官府治的灯展,还有本地的评书,蜀中的杂戏,北方的鼓子并坊间的乐曲,热门非凡。大家略吃得几口汤圆,苏氏便与贞媛几个妆饰一新,楼上楼下等着赵和与宋岸嵘护她们出发。
贞书亦换上那日去玉逸尘府第时的新衣,扶了苏氏几个上车,便与赵和宋逸尘随车缓步而行,往御街走去。
这日满京城的人都要赶到御街去,到得子时,护城河中还有莲灯放下,随水而流,更是热门非凡。因细脚女眷们难得出门,上元节却是必要去的,是以马车并着马车,人肩挤着人肩,不是你扯住了我的车辙,便是我套住了你的马匹,虽还未到御街,却已吵闹非常。
贞书不与别个相同,总归山中一事叫她胸中怀着怅意,越发这欢闹的日子里,旁人尽情欢乐时自觉胸里憋闷。到了快近御街,她见上回去玉府时路过的一间书店还亮着灯,遂走过去问道:“店家,因何今夜还要开门?”
那店家是个胖乎乎圆肚子的矮子,一眼瞧着就是好脾气,笑弯了两道眉毛道:“我双腿有疾走不得路,却也贪些热门,只得开着铺子伸长了头往外瞧瞧。”
贞书又道:“不知何时才关门?”
店家道:“总归要熬过放莲灯才行。”
贞书即闻,回头对赵和与宋岸嵘言道:“我这些日子疲累够了,懒得走动,在这书店里看些书,待你们看过河灯,仍到这里来寻我,可好?”
因是未嫁姑娘,况贞书又是丢过一回的,宋岸嵘不敢大意,亲自进了书店吩咐那店家道:“万莫要放她再出外头,我等看完河灯就来。”
那店家答应了,贞书遂进了书店。这倒是个好地方,一层层的书架上垒的满满的的皆是书。贞书一排排走过去,见喜欢的就抽出来瞧瞧,有要看的便抱在怀中。因她如今当着掌柜,自有了些银钱随手用,又不添置银钗水粉,卖起这些东西来却是绝不手软。
女子最喜欢的自然仍是各种话本,内里辞藻华丽优美,念白缠绵顺口,又故事皆是宕荡传奇。只不知为何,如今的话本怕也不过是些穷酸书生写的。有一本叫《飞花艳想》的,内中一则故事,讲一个尚书府的公子考取了一甲一名状元郎,阴差阳错竟娶得两房夫人置在东西二房。那两房夫人彼此推让,竟叫个状元郎新婚之夜坐在院子里望月亮。又这状元郎的尚书父亲并一品诰命母亲,两人相携着在外听壁角,见儿子难过,端了碗汤饼来慰。
慢说尚书府宅地有多宽广,两房媳妇一人座院子还置不起。非要分到一院子里的东西二屋,可见这穷书生自幼贫寒,连朱门大户家的院子都没进去,更何谈富贵
贞书将那话本一一放回书架,也不知此时已过了多久,抬头望外仍是喧天的人声,肩踵的人群与照亮夜空的流光夜火。若那莲灯放出,人必是皆要涌到护城河边去的,可见此时还未到子时。贞书回头见书店门虽开着,掌柜却不知去了何处。她却也不在意,仍慢步踱进内一层书架上去,上下搜寻着,忽而见顶高处有半尺高的一方硬书匣,匣面上书着《大唐西域记》几字。这书本是前朝玄奘法师当年西行天竺的见闻,共分十二卷。当年贞书幼时宋岸嵘手中曾有一卷,后来不知遗失何处。
这半尺厚的硬匣内,显然是十二卷俱全的。贞书心中欢喜,又不见那掌柜的人影,遂踮高了脚尖自己要将其取下。她虽身量比一般女子长些,这顶着房顶的书架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到。贞书掰着架子好容易够到了书架,怎奈这书匣太高了拨也拨下来。她正努力着,便见顶上一双秀长的男子之手将整个书匣轻轻抬起抱了下来。她随那书匣转身,便见一个身着白色裘绒罗衣的男子,正站在自己身后,双手托着那丛书。
贞书一见之下大惊,敛衽屈膝道:“小女见过玉公公。”
他离的太近,又个子很高,此时便将贞书整个儿挤在书架前,掂了书问道:“小掌柜喜欢这书?”
因他站的太近,胸膛间的起伏都能瞧得一清二楚,贞书又往后靠了靠,后背贴在书架上道:“幼时曾翻阅过一卷,至今不能忘。”
玉逸尘微微低头瞧了瞧书匣问道:“这书讲的什么?”
贞书心中一动,忽而忆起他那大屋子里,仿佛一切风雅的东西皆有,唯独缺了书,显然这太监与他干孙子一般是个不读书识字的。遂逐字逐句介绍道:“这是前朝玄奘法师西行路上所见所闻的著述,其文约巨十万字,描述了西行路上各个国家与民族之间的风土人情,并宗教信仰等。”
玉逸尘将书匣递给她道:“一个男人,好好的为什么要作和尚?”
贞书见他站在自己面前,纹丝不动,遂自边上歪了身子侧了出来道:“他欲要寻求一种智慧。”
玉逸尘不着痕迹的挪动了步子,仍是将她堵在书架前问道:“何种智慧?”
贞书道:“比如,自天地间而生为人的困惑。我从那里来,将往那里去。为何而来,为何而去。他想寻求一个答案。”
玉逸尘似思忖着,盯着贞书半晌忽而问道:“小掌柜只有这一套衣服?”
贞书俯首瞧了瞧身上,笑道:“还好穿着仍是好看的。”
玉逸尘亦笑:“正是,衣服不重要,只要人是好看的,穿什么又有何妨?”
贞书忽而意识到他是会错了意,自己是想说衣服好看,也许在他听来,她仿如是在赞美自己一般。遂纠正道:“小女只是说衣服好看。”
玉逸尘亦点头道:“人也好看。”
贞书心道:这个太监倒会说话,想必东宫里的妃子们不得太子垂怜时,要他这丰神俊貌的太监哄得几句,也会欢心吧。
玉逸尘见她仍不说话,指了那书道:“玄奘法师最后可寻到了那他想要求的答案?”
贞书见他又问起书来,遂点头道:“他是一代高僧,想必是得了吧。”
玉逸尘道:“我想知道他最后那个答案,怎么办?”
☆、第46章 莲灯
贞书被他问住,怔立当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仍仰头望着他,就见他轻轻转身堵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亮,将她整个儿罩在暗影中轻声道:“小掌柜能不能到我府上读这书给我听,也叫我好知道,玄奘法师所寻的那种智慧。”
他往前慢慢踱着,临身逼近,贞书叫他迫着慢慢往后退着,摇头道:“他的西行,不止为寻找自身的开悟,还带着更大的宏愿,是以才会成行。仅仅是通读全书,也不过略些圣僧所记的沿途风光,真要寻找智慧,怕还是要亲自走一趟才行。”
“那个宏愿,又是什么?小掌柜也请说来听听。”玉逸尘将贞书逼到了书店后的一方角落,止容二人相站的地方,颌首望着她。
贞书抿了笑道:“这说来话长,也与当时的世风朝俗有关。若公公想知道,或者请个高僧讲讲亦可。”
玉逸尘摇头:“我不想寻什么高僧,求知欲甚,现在就想知道。”
贞书见他慢慢离开自己绕了步子来回走着,自己也不着痕迹往宽敞处挪了步耐了性子道:“佛教于先秦晚期传入中土,历魏晋而经隋唐,佛法渐盛,经书亦杂。其间自然有许多高僧大德,如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但也另有些不通佛法却还妄解经义,又自忖有些见底的浅薄人们,私篡经义,私改经书,以致于世上经书半真半假,要求佛向心之人,常被假经误引入岐途,如此不胜枚举。
圣僧深见其恶亦深受其苦,才会发宏愿去天竺寻求真经,以期能以真经教化世人,教世人不再为假经所蒙蔽。”
玉逸尘停在了贞书面前,见她侃侃而谈,端地是个小夫子的模样,将平生所遇女子回忆了个遍,却是发现竟未遇到过能有此番言论者,亦未遇到过能在自己面前这样不卑不亢亦不为他外貌所惑者,是而轻轻一笑道:“那圣僧最后可求得了真经?”
贞书道:“自然。圣僧自天竺求得真经回中土,历时整个后半生,将大部分经书译成汉文,其后还有他的徒弟辩机,亦继承其遗钵而翻译经文。从此而后,我们所读诵的大多数经书,皆以圣僧所译为准。”
玉逸尘复又逼近了贞书,见她怀抱着书已是避无可避,却还仍是靠近了一步道:“小掌柜一番言语,越发叫玉某想要听听这书中所著所述。所以,小掌柜必须要到玉某府上诵读。”
贞书是遭过男子骗的,此时便警觉了起来,将那匣书整个儿递到玉逸尘手上道:“玉公公府中有的是人才,还请叫他们念去。”
玉逸尘负手在后,并不接书:“小掌柜诅咒我多子多福的事情,玉某怕是此生难忘。”
贞书无奈开解道:“你有很多干儿干孙,又何惧小女一言?”
玉逸尘道:“那些不过是我的幌子,你知道什么是幌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