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进东华门向内走着,一路几个太监小跑了过来跟上马车慢跑着。玉逸尘撩了帘子唤了一人过来问道:“梅福,陛下宿在那里?”
梅福跑着答道:“垂拱殿。”
玉逸尘又问:“醒了否?”
梅福亦摇头:“没有。”
皇帝不明原因的昏迷已经有三天了,宫内有名位的十几个阁主,并皇太后,太妃一并查了过来,最后却叫他查出是皇后下的手。由此顺藤而下,他才发现皇后早与杜武结盟的事来。
皇后是枢密使的侄女,去了的前中书门下王翰的女儿。自七年前入东宫到如今,十六岁的青春少艾也成了韶华少妇。她向来是知礼有节的典范,端庄大方高贵典雅,不过是情趣上少了些。然则一国的皇后,以德事君而不以色事君。当初在东宫时,先皇就曾几次赞许于她,如今太后更是放一宫之权柄,万事皆依仗于她。
在玉逸尘心中,直到昨天之前,她还是那个初入东宫时有些木讷,当李旭泽偶尔去趟另的妃子寝宫时还会闹脾气躲在宫地里悄悄哭的天真小女儿。是他手把手教她该哪何作个太子妃,如何讨得承丰帝的赞许,皇后的青睐与太子的真心。是他教她该如何执掌后宫。这七年中,他一手将她捧上后位,教她成个天下女子的典范,一国的皇后。
当他因为贞书受辱的愤怒而迁怒于整个王家时,她平静冷漠,任由他发落了王家一族,而后转投杜武,断了他与李旭泽最后的退路。
“梅福,你去垂拱殿候着,告诉上朝的大臣们,只说陛下圣体微恙不能临朝。梅性,你带人将陛下挪到福宁殿去。”玉逸尘吩咐完早晨朝事,才对梅训道:“去延福宫。”
自上回皇后生产之后送祝礼,这还是他头一回去延福宫。万事有始有终,他也该去与她问个明白。
☆、119|圣人
马车驶到延福宫外,玉逸尘下了马车。冬月间的寒天,他裹着裘衣犹还嫌冷,抱个手炉在怀中进了皇后寝宫。已是五更,往常这个时候,皇后早已起身,只怕正在对镜贴花黄。今日这黎明黑暗中的寝宫仍是静悄悄一片。内里侍奉的尚宫们见是玉逸尘来了,一溜烟迎了出来低声齐道:“奴婢们见过玉公公。”
玉逸尘伸手止了问道:“皇后还未起身?”
众人低头答道:“是。”
玉逸尘径自掀了帘子进内,熏香怡人的宫殿中四处弥漫着温热之气,一进又一进的帷幔掀起,微暗的烛光映着这质朴的宫殿,内饰并无一般女子喜爱的流苏帐幔之物。到了她寝室门上,躬身的小宫女轻声向内问道:“圣人,玉公公来了。”
“叫他进来。”这是皇后的声音,或许仍在半梦半醒中,并无平常的端庄威严之气,内中反而透着丝丝慵意。
玉逸尘亲自向两边开了门进屋,后面宫女即悄无声息合上了门。果然圣人还躺在床上,她很瘦,锦被上只微微撑着躯身的曲线。卧塌前高高悬着熏香银球,壁上点着微微烛火。
玉逸尘坐到床边,伸手握了她手问道:“为何仍不起身?”
圣人一笑收了手道:“有些累。你的手可真凉。”
玉逸尘亦笑:“冬月寒天,必然是冷的。”
圣人叫他扶着坐了起来,素绉缎的睡衣斜斜往下滑着。她凝目注视玉逸尘许久,才问道:“你有多久没有来过延福宫了?”
玉逸尘道:“大概一年多。”
圣人垂眸道:“是了,若不是陛下突然昏迷,只怕你也不会踏足。”
玉逸尘温笑道:“你既生了皇子,就该在此愁心抚育。况且在福宁殿,我们也经常见面,何须亲自前来。”
他取了引枕给她靠在身后,叫她斜躺了,又问道:“可还舒服?”
圣人道:“舒服。”
终是玉逸尘先问:“为何要那么做?”
圣人苦笑:“若我说是为你,你信否?”
玉逸尘摇头:“不信。”
圣人仍苦笑:“就知你不信。”
玉逸尘温言劝道:“陛下是个好人,也很敬重你。他虽温寡些,但如今你已有了皇子,终究这后宫是你的天下,太后都要退让三分,你又何苦?”
圣人坐了起来,伸了胳膊,玉逸尘取了素罗大袖来替她穿上又轻系了衣带,取了绣鞋给她穿上,扶她下了床又出了寝室。外面早有备好热汤的宫女们一溜烟走了进来,平常侍奉净面匀脸的宫女上前才要绞帕,就听圣人道:“叫玉逸尘来做。”
玉逸尘伸手在鎏金盆中绞过帕子半跪在前替她净面,从额角到眉间丝丝擦拭着。圣人闭上眼睛,温黄的灯光中她下额角上两条深沉的纹印,那是装威严装惯了才生出来的两条纹印,叫她脸上呈着一股苦意。待玉逸尘净完面她才睁开眼睛,挥手道:“都退下吧。”
她起身到妆台前坐定,回眸笑道:“替我梳头吧。”
玉逸尘取了篦子过来轻轻替她松着头上不小心打了结的发,她如今头发有些枯黄干燥,一睡起来就爱打结。几个善梳头的宫女都因扯疼了头皮叫她杖责发落,唯有玉逸尘,他十指绵软手法轻盈,叫他梳头是种享爱。
待将一头长发梳顺了绾好,圣人才问玉逸尘:“你在外,也替她这样梳头?”
玉逸尘瞧了铜镜里的圣人,轻笑道:“并不,她并不爱叫我摆弄这些。”
于圣人来说,这是种难得的享爱。可于贞书来说,这是平常不过的事情,甚至她会觉得有些古怪,一个男子怎么会喜欢摆弄女子的头发。
圣人闭了眼叫他替自己划着眉色,匀上脂粉又着上胭脂,才睁了眼望着镜子中有了鲜艳颜色的自己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这样做确实是因为你。若你仍能垂怜于我,而不是移情别处,这深宫寂寞我亦能受得,忍得。可我不能忍你爱上一个宫外的女子,一个粗鄙不识仪礼的寒家女,将用在我身上的手法亦用到她身上去。”
玉逸尘并不理她的抱怨,亦盯着铜镜里她的容面道:“杜武狼子野心,不是你能手掌的男子。你想垂帘听政,他想摄政监朝,或者有一天他取天下而代,你与那孩子又该何去?”
圣人道:“我本就是个浅薄女子,这些年也全靠你在后面撑着才维持这份颜面。你既如今弃我,为何不能再找一个靠山。”
玉逸尘道:“我并没有弃你,我仍愿意替你维持这份颜面,但你不该伤了陛下。如今他性命垂危,你可曾想过若杜武弃你,扶平王上位,你又该如何自处?”
圣人道:“他不会扶平王的,平王若能叫他玩于股掌,当初就不会年级轻轻自请出京。”
玉逸尘扶她从到软榻上,替她垫好肩背轻轻揉着膝盖,问道:“可还会疼?”
圣人摇头:“不会。只是膝间有些酸痛,也是老毛病了。”
从太子妃到皇后,一年四时有许多祭祀大典,她皆亲力亲为。承丰帝去时正值春风肆掠之际,她麻衣白孝跪在大殿外几个时辰落下了风寒,到如今膝间还有酸痛。玉逸尘轻轻替她揉着膝盖道:“若陛下醒来,咱们就此揭过这一层,你仍是圣人,我来收拾这剩下的局面,可好?”
圣人摇头道:“不好。不得陛下垂怜,是他拥有的太多也习惯于索取,我没有那个能力叫他一心向着我一人。可你不同,你本是爱我的,你所有的温柔也该只给予我一人。若你不再望着我,这深宫寂寞,我守着又有何意义。”
玉逸尘仍替她轻揉着膝盖,柔声道:“男子的爱本就是索取,将女子当成信仰,要从她身上索取答案,索取过后信仰消失,就会重新去寻找信仰。而女子的爱是山崩海啸,是将骨血运作于天地的滋养。男子叫女子滋养着,去寻求新鲜的血液。你若想寻求男子之爱,于我这里是寻不到的。我失了□□,本就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也因此而失了寻求信仰的动机与*,因而才会怜惜女子的柔情,这怜惜于你来说,跟一份同性亲情相差不少,你不过是站的太高太过寂寞,才放不下这份执念,你可知?
我能给你的,每个太监都能给你,不过是你没有学会接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