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2 / 2)

贞书见他不言,复又劝道:“宫中诸人,就连杜国公也以为咱们死了,我若回去,不就等于告诉他们你还未死,叫他们重又要来追查你吗?”

玉逸尘道:“他们早晚会发现,而且宫中知道此事的人很多,瞒不了多久,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此时天已尽黑,他们相遇后的第四个上元节皎洁光滑如玉盘的月亮终于升了起来。贞书抬头望着,喃喃道:“不敢信,我认识你也算有四个年头了。”

玉逸尘笑道:“四年?”

贞书道:“嗯,我初到京的那一年,在书店里遇到过你。你非要诓我去替你读书。次年的上元节我未见你。第三年又叫你诓到了川字巷。如今恰是第四年,我虽做错了事,可你一样也曾骗过我,为何如今你不肯要我了?”

玉逸尘道:“对不起。”

大约行得二十里路后,虽路上无碍,运河上去拉着关卡。玉逸尘策马而下,又走了许久,就听贞书叫道:“这里卡着许多船,但不知接你的是那一只?”

玉逸尘勒马跳下,抱了上贞书下马道:“先放莲灯吧。”

两人牵马沿运河岸走了许久,到了一处缓坡处,天上一轮皎洁明月映着运河上波光粼粼,果真是天地间才有的寂静意趣,他握了贞书手道:“你所置的那些衣服并我给你的钱物,皆在川字巷小院里放着,等我走了,你仍去那里取。那院子是我留给你的,若杜禹因我而嫌弃于你不肯娶你,自可带着孩子在那里安生过活。”

贞书听了这话先就是一气,甩了玉逸尘手道:“原来你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仍是不肯带我走。”

玉逸尘又道:“不过我想他也不会,经得今日在宫中一回,只怕他从此心有余悸会好好待你。”

他取了火石火绒打着,伸手要了那莲灯来点上放在河中,才道:“杜禹才是你的良缘,我不过是段孽缘罢了。往后,不要记得我。”

贞书见那一盏莲灯进了水,自沿边慢慢往运河内飘着,缓缓往下游去。仍是摇头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你必得要带上我。”

如此美的月色,波光河水,他们两穿着兵卫的服饰,脸上涂抹的可笑不堪,端的是两个败坏情景的仓皇逃客。玉逸尘伸手捞了水来替贞书擦拭着她脸面上的脂粉,一点点往下擦着,擦出她点点发红的皮肤来,才道:“当初我在这官道上劫了你,诓你到万寿寺去拜佛,那是我头一回吻你。你同我做过的所有事情,大约都会同杜禹一起做,唯独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和他一起去庙里拜佛。我总希望你能坚守那么一件事情,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好不好?”

贞书摇头道:“不好,我不要,我要跟你走。往前走,所有的事情咱们一起做,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山一起拜佛。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玉逸尘并不答言,撮上她两瓣唇瓣吻了许久,抬起头捧了贞书的脸瞧着,才要张嘴说些什么,忽而身后有箭声呼啸而来。他一转身护住贞书,那呼啸而来的箭便钉入了他的脊背。

贞书摸得粘糊糊的血,吓的扶稳了玉逸尘拖了他手道:“咱们快跑,找地方替你医治。”

身后不远处传来杜禹的声音:“我娘子还在他手里,你们他妈的谁放冷箭?”

玉逸尘听到是杜禹的声音,心中略有安稳,推了贞书一把,自己仰身跌入了冰冷的运河水中。此时仍是寒冬,运河虽因常年有漕运而未封河,但河水冰寒入骨,恰玉逸尘又是最怕冷的。贞书又急又怒,跟着玉逸尘渐渐往下漂的身影跑着,伸了手道:“玉逸尘,快往这里游,我拉你上来。”

他不知何时艰难翻过身,背上的那支箭翎便浮在了水面上,而他整个人都闷进了河水中。贞书见他越漂离自己越远,运河又宽又广两边不靠,想必再漂下去就没了上岸的可能,一边脱了自己外面套的衣服扔着,一边将身上那袍子也脱了下来,穿着中衣脱了靴子就要往运河中跳。

杜禹赶上来一把将贞书抱在怀中,仍凭她哭着捶着蹬着,又将那棉袍子给她披上,将她抱上了马才要走,就见贞书指了身后那几个文官问道:“是你们谁?谁放的冷箭?”

一个背手握着弓的出列,冷声道:“是在下,贺鹏。他本是个阉人,把持着督察院,借督察使的身份枉害了多少人?杀了多少儒生贤臣,我虽是个文官但也敢愿为国作脊梁,也有颗报国除奸佞的心,所以才整日苦练箭法,就是为了能有一日射杀他。”

他说的慷慨声昂,贞书竟无力反驳。

她回头往下望,河中波光粼粼,那盏小小莲灯已不知漂向何处而去。天地之间,没了玉逸尘这个人,空荡的叫她也有些寒骨。

杜禹抽剑指贺鹏道:“今日的事情,咱们几个知道就行了,我也不追究你险些射到我娘子,你也再别追究玉逸尘的去向,可好?”

贺鹏沉默点头,仍是不时恨恨盯着河面。

杜禹将贞书裹紧在怀中,拍马而行,一路直奔京城而去。

皎洁明月下的运河中,寒冷刺骨的水面上无波无澜。贺鹏仍不愿走,将弓背在身后伫立在运河岸边,看那小莲灯飘得许久,终是因浸了水尽了烛而渐渐熄灭。他轻叹一声回头,在明月洒满的夜路上孤身一人疾步走着。

关于玉逸尘这个人和他的一切,也就此而止了。

☆、127|执念

杜禹带贞书回了京城东市后的小院,自己替她灌了汤婆子温好床哄着睡了,才悄悄出了屋子到了西屋。这回,他才重又掏出玉逸尘写的那封信抚平来细瞧。信上写道:

贞书,我的小掌柜: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通读完了整本《大唐西域记》,从大唐圣僧越合黎,过流沙,踏足灼热的流沙,漫步水草丰美的温柔之地。他的脚步在纸上流转,历万物盈衰,经漫漫风雪。

大唐明月照耀的弓月城,和佛法蒙尘的背影,是他西行路上所肩负的沉重执念。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响动的流沙与远处水草丰美的海市蜃楼,他终能用手中一串佛珠来抵挡,仍是那份执念。

天山横脉,帕米尔高耸,我这骨寒至深之人,以为怀着与圣僧一样的执念坚持,就能战胜杜禹的真心并天地给的阻碍与你在一起。

你对我的怜惜与悲悯,亦是一份执念。

当日我曾问你,圣僧为何西去。

你说,他为寻求一个在生为人的答案,而要寻个真理。

我不求真理,亦不求在生为人的答案,我这样的残躯之人,地狱便是最好归处。

可我不能叫你与我同担这份罪孽,叫天真无辜的你因我而堕入无间地狱。

我放弃自己的执念,正是因为你的那份执念。

莫要为我啼哭,我将离开这里,沿圣僧西行的路,凭一份欲要洗刷罪孽的执念,去看一看我父辈的故土,走一走圣僧曾行走过的路,去看一看天竺身毒一带的佛法古迹,并寻一个可笑的期望。

想来生能与你再会,不复这残躯身体的期望。

我将我最重要的东西全给予了你,可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发现它,我的真心并我的珍重,本该是你的平常之物,或者偶尔不经意间遗弃,我这个人,此生就算交付。

玉逸尘

杜禹通读了一遍,又细读了一遍,双手支额坐在暗黑的灯影里长久无言,埋头苦坐到半夜才抬头,将这信纸平平展开,揭了灯罩点燃,他浓眉高鼻下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默然瞧着那媚丽而不失气势,清瘦中不失圆润的文字一个个化成灰烬被火光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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