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像,或许她本来就是。
她是把新开刃的利剑,是块被粗糙凿磨出雏形的石胎,遇到封雪之前大家管她叫快剑女,遇到封雪之后,别人都称她为“大小姐身边那位”。封雪给她起了名字,可除了她自己之外,整片死地里这么叫小刃的好像也不超过五个人。
小刃只是一把锋利的剑,一柄轻捷的武器,一个衡量战力的符号。她本来就只是被人为打造出的凶兵,一招一式无不满注着同归于尽的决然。她无心无情,甚至没有脑子能把自己的小命谨慎看待,于是对手忌惮她如忌惮一柄剑,防备一把刀,警戒一杆武器,却从来不曾正正经经地把她当做个人。
可封雪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她想这姑娘伤得真重,背后一刀已经能见到森森白骨;她想这个女孩真是硬气,伤口被她处理也不叫一句疼,不知在这地方吃过多少苦。
封雪为小刃脚腕上的伤口打好最后一个结后揭开她脸上的衣服,试图弄清对方是疼得昏过去了还是在偷偷地哭。谁知这个姑娘只是睁着一双足够冷冽也足够单纯的眼睛盯着她,抬手取下了封雪髻上的一柄珠花。
“好看。”她简短地说。
她指间分明捻着那根发钗,目光却直直迎向封雪的脸。
直到很后来封雪才明白,那是当时的小刃所能做到的最精准的表达。
小刃当时除了自己手中的剑之外再不认得别的,除了以伤换伤的劈砍挑刺之外,连看到溃烂发炎的伤口也只知道撒点药粉,舔一舔,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那根斜插在乌发之间的淡金钗子、那道柔软而安抚的声音、那张白净又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面孔是美的,好看到足以让她喜欢。
她出去,回来,拖着猎物塞给封雪吃。她懵懂如幼兽,锋利似金石,而封雪则是她认准的巢穴,她跟在封雪身边,如同一只豹子团进自己新刨好的温暖小窝。
这让她感到舒适,这让她觉得安全。
要是放在原来的世界,小刃准有个别名叫做“剑孩”。封雪废了很多力气教会小刃自己的名字,又花了更多的时间,让她知道别跟着外面那群人一样叫她“大小姐”,她喜欢小刃叫她“姐姐”。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封雪一直有一种错觉,她不是在教一个孩子,她是在磨一块顽硬的剑胚。
这块剑胚笨拙、刚硬,直把封雪的手心磨出一个个血泡,可她不是常人眼中毫无生气的冰冷死物,她还有心。
有初见时拔下发钗夸一声“好看”的心,也有后来岁月里无数次将身挡在封雪之前,低声道一句“我来保护姐姐”的心。
……更有今日,她攀着封雪的肩膀,恰到好处地禁锢住封雪已鲜血淋漓的双臂的动作,坚决而认真地说:“别伤害自己,姐姐吃我吧。”
她这举止简直若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可小刃脸上毫无半缕圣光佛性,有的只是脱口而出的干脆果断,和一点与世事格格不入的懵懂。
不算舍身就义,也不必深思熟虑,只是姐姐哭得好伤心,小刃不想再看到她这样痛苦。
“……谁家养孩子养到这么大,是为了吃的啊。”封雪表情似哭似笑,原本冰冷的声线已经垮得一塌糊涂,“我既不是花碧月,也不姓汉尼拔……小刃,我是你姐姐啊!”
一直以来,她教小刃写字,她教小刃说话,她根据花碧月残留的那点记忆告诉小刃伤口要怎么处理,修炼时哪种功法最为得当。她借着这具肉身的身份和小刃形影不离,以免她为自己初见时的关照遭受了什么不测。
可也是小刃无数次迷茫又努力地听她回忆着那一片她可能再回不去的世界,无条件地服从着一个个明显和此地如水油一般难以相容的要求。她难过,小刃就陪着她,她哭了,小刃就抱住她……论起她们两个究竟谁为谁做得更多真是一笔烂账,封雪给了小刃名字和活气,小刃也同样守护见证着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即使在如此扭曲变态的环境之下,封雪仍保留了极大部分的“自己”。
她的道德感几乎还和前世一般无二,在这具躯体近乎拷问折磨的饥饿面前,她无数次被煎熬到若朽木死灰,却不肯随波逐流。
然而如今已是死路。
封雪突然想起她前世和朋友的一次交谈,那个朋友的面容姓名都在记忆里模糊,只是观点足够活灵活现到能被人记住。她说初临异乡宛如躺上产床,和周围环境的磨合总要算作阵痛,就是习惯适应了,心里也难免有点怅然若失,谁叫骨子里总不是本地人,只好错觉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过也有例外,若是手里硬通货够多,软妹币砸下去,哪里不能过得舒坦。
小刃清浅的呼吸就响在封雪的耳畔,她身上香甜的血腥气也没有一刻不萦绕她的鼻端。再拖下去,不管是她理智失控也好,花碧流含怒赶到也罢,两人性命全都堪忧。
……只是和环境的磨合。封雪想,只当做本地的饮食习惯就是鱼脍、三吱、龙虎斗。那条手臂的形状确实让她想起旧日的噩梦,可它的本质仍是一块生腥的异兽肉。
前世的硬通货是金钱,今生的硬通货是修为。从前旅游景点那些特产美食不吃可能后悔,然而眼前这一条胳膊不吃,却可能因此丧命。
花碧流一口吞了她和小刃绝不需要像她一样做这样多的心理建设,他甚至不会犹豫。
她需要修为,她需要实力,她需要……保护小刃和自己。
封雪拨开小刃,扑向了那截腕上套着手镯的手臂,连肉带骨拼命向着自己的喉咙里塞去,也不怕把自己噎死。她的泪水如洪水决堤般流个不住,只是比起先前那场,她现在简直哭得乱七八糟。
“去他妈的高贵的新躯体,那老傻逼就是不懂科技改变世界——这么多年了他和人类连生殖隔离都没有,孩子生得一窝一窝的,还真把自己当盘大头蒜呢?”封雪抽噎着打了个哭嗝,几乎是闭着眼睛把生腥的血肉往肚子里吞,“本地特产异种智慧生物肉……章鱼也有十二三岁的智力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姐姐。”小刃轻声叫了封雪一声,显然听了一长串难以领悟的言语,怕她真的疯了。
封雪咽下最后一口腥腻的生肉,她从小刃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满嘴是血,竖瞳可怖。
然而小刃的表情仍然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信任。
封雪闭紧了眼睛,她重新抱紧了小刃,突然笑了。
她声音里哭腔未褪,语调中却带着惨厉的狠:“从此以后,谁再在我面前把你当做食物,我就要谁的命。”
阵痛之后,便是新生。
第66章 明珠
洛九江拿起了石台上那颗神秘前辈所遗留下的明珠。
这颗珠子只有初生婴儿手掌大小,澄澈光滑, 光芒内敛, 通体清润如水, 让人一眼看去就心旷神怡,拿在手上就更是为之头脑一清, 叫人神志振奋,通体舒畅。
“提神的?”洛九江小声嘀咕了一句,试探着向其中渡入一点真气, 将明珠迎着阳光照了一照。只是刹那之间, 珠子便静静化作潺潺一团净水, 自洛九江的指尖渗入,沿着他方才运转的真气一路逆流而上, 义无反顾地扎进洛九江的丹田。
这一切的发生堪称一气呵成, 从明珠化水开始, 到那液流直抵洛九江丹田位置, 全部时间加在一起,还用不上一眨眼。
谢春残便在一旁不错眼地看着洛九江的动作, 眼见这一幕发生心头顿惊, 抢身上前反复端详洛九江气色:“那是什么东西?不是蛊虫吧?”
洛九江摇了摇头, 半阖上眼睛, 已经来不及和谢春残解释。被液流经过的几道经脉, 如今都能感觉到某种浸在汤池里一般的熨帖滚烫,而这感觉还正自洛九江的丹田向上蔓延,逐渐过渡到他浑身上下的奇经八脉之中。
这种感觉说不上陌生, 只是从前的每一次动作都没有这样大罢了。
他在用过他师父每天早晨特意为他加了提香粉的食物后,经脉中也会出现这种微热的效果,这是经脉经过润养变得更加宽韧时应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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