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洛九江本身, 还是他的世界、他的元婴、他的前程, 都如同初生旭日一样光明喷薄, 是一眼就能望却的正大坦途。
然而今时今日,这一切都被玄武毁了。
灿金的日轮尚且没有高悬经天,就已经在似血的暮光里西沉而去。
洛九江双眼半阖着, 眼皮下透出的那点目光微弱而涣散,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奕奕神采。
他胸口还凝聚着最后一口热气,那一点微弱的起伏正如同靠余温支撑的风箱一般,眼看着走到风烛残年,马上就要停止生命的律动。
元婴修士的骨头一旦抽出,其坚硬程度不下于某些上品法器。然而此时此刻,洛九江胸骨肋骨至少被折了一半。
那些尖锐的断骨茬乱七八糟地戳进他的五脏六腑,是玄武停手之后仍然遗留在他身上的二次伤害。
洛九江从天际坠落,洛九江已气息奄奄。
黄绮和橙纱自刚才起就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搭救他,却只和某些格外性烈的元婴修士一样,完全无法插足道源级别的战斗,只能徒劳地一次次被他们交战的余波之力反弹震伤。
但即使这样,这二蛇双姝也始终固守在最危险的激战中心圈里,脚步不曾向外撇动一下。
于是在生死不知的洛九江从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刻,她们抓住了机会,齐力用最柔和的灵气劲道接住了洛九江。
两声“少主”异口同声地重叠在一起,从洛九江的耳朵里穿堂而过,没能挽留住一丝流逝的生命,甚至没能激起洛九江的半分神智反应。
血和汗水覆满了他的整张面孔,他吐息断续,一如巨轮在冰川间沉没。
几乎在玄武放过洛九江的第一时间,寒千岭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他与白虎的尸身擦肩而过,没去看那滴让玄武都垂涎的乾源半眼。他也越过了玄武所在的身位,换来了对方百忙之中的一个注视。
但外界的所有事情,此时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了。
他眼中所见,心力所及,就唯有一个生死不明的洛九江。
寒千岭在半空中化作人身,一向秀美清艳的面孔焦急扭曲,身上被层层血迹浸染得乱七八糟,是和洛九江一模一样的狼狈。
他跪倒在洛九江身旁,手掌垫着对方的后颈,十指冰冷地发着抖。
他们曾有过那么多约定俗成的暗号,也曾经有过无数场嬉闹,最后甚至肌骨都无尽地贴近包容……洛九江的后颈感觉相当敏锐,往常寒千岭的手指只是稍凉一点,碰到那块皮肤时洛九江都要缩一下脖子。
他会笑着耸肩,躲过寒千岭的手,抱怨他手指太冷,用手肘亲密地撞他一下,或是干脆就抓住寒千岭的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搓出一点温度。
但现在洛九江不动,不闹,也不和寒千岭说笑。他肉眼可见的苍白,也是手掌能够探得的冰冷。面对寒千岭殷切而颤抖的呼唤,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也许以后他永远都会这样,再不能对寒千岭的做出任何的回应,也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他的肉身随着四季的交融腐烂,白骨在沧海桑田间沉没。
倘若真是如此,那整个人间世,对寒千岭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三千世界失去了洛九江,那便全都索然无味。
寒千岭深深地吸气,他身边的黄绮听到一点轻微的“格棱”之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深雪宫主的牙齿在碰撞颤抖。
他在恐惧。
寒千岭感到头晕目眩。
洛九江正躺在他的怀里,洛九江的生命正在大把大把地流失,好像无声之间,他的爱人就已经走向一个他无可挽留的方向,而他甚至不能扯住对方的袍袖。
他尝试着给洛九江输送一点灵气,然而洛九江的大半经脉早和血肉筋骨一起,被玄武胡乱地打碎成了肉糜一样的一团,根本让人无从下手。
他带着隐约的哭腔一遍遍重复着洛九江的名字,凄凉的回音在天地间震荡,伴随着洛九江愈加轻微的呼吸,是伤兽走投无路时的哀鸣。
黄绮僵直地呆愣在地,她怔忪地看着这位深沉老道、把她的主人也气到几次跳脚的少年宫主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把丹药填进少主口里,得到的效果甚至不如把药物捏碎了洒在地上。
一向冷漠得不像人,美丽得也不怎么像人的新任神龙界主双目发红,他上半身的肌肉都在绷紧颤抖,呼出一口仿佛冷到极点的哈气。大颗大颗的透明液体落在少主脸上,晕开了黑红色的干涸血迹。
寒千岭终于哽咽失声。
此刻日照当空,晴朗的长天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无声映照着白虎界的所有生灵,包容着一切混乱和杀戮。
阳光温暖的很宜人。
然而寒千岭却感觉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曾经伴随着那串打磨光滑的佛珠一同降临在他生命中的光,正在从他的指缝中消逝。
无可挽留,无计挽留,不能挽留。
寒千岭的眼底隐隐显出灰霾之色,洛九江曾给过他颜色,给过他光芒,给过他风声中的笑意……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的美梦,它马上就要被吹散了。
世界重新被血色浸染覆盖,身前身后的一切生灵,前所未有地扯动着他的杀机。恨如潮水,将他淹没至没顶,只等洛九江呼吸声断的瞬间——
寒千岭猛地睁大双眼!
视野里铺天盖地红,让寒千岭联想到两颗同样红得邪异的药丹。
他们初来白虎界时,阴半死几番上门商讨要事。其中一次他就留下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药瓶,里面盛着两枚纹路有点近乎人类肌理的药丸,颜色如同生灵新鲜血肉。
寒千岭从未问过那两颗药丹的构成,看洛九江的态度似乎也并不打算动用……可万一呢?万一呢?!
他的手探进洛九江的储物袋。没准真是是天意所致,方才洛九江和玄武激战一番,连右臂都差点给人拧断了,身上道袍更是褴褛一片,那个储物袋却还好好地挂在洛九江的腰间。
此时洛九江像是一个底部破了大洞的水囊,流泻的清水就是他失去的生命。底部大洞越扯越开,而贮藏的水却眼看见底。
寒千岭从未如此庆幸过,他这样了解他的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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