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同出使青龙界的人选问题上,洛九江倾听了枕霜流的指点, 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按照他师父的意思, 选出的这四个人要能为他鞍前马后, 不惜替他洛九江肝脑涂地,在关键时刻甚至能挺身而出, 代洛九江就义。
枕霜流毕竟是洛九江的师父,性格又一向偏狭古怪,能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凡是做人长辈的, 就是往日里再大公无私, 也难免怀着些许私心。
大家都希望自己家孩子聪明、机灵、有福气, 不招人烦。别人家的孩子只管蠢他们的,笨他们的, 就算心胸狭窄跳梁小丑, 也未必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地担忧生气——反正是不关他们的事。
即使天塌下来, 也最好都有别人家孩子顶着, 一点碎砖瓦砾也别砸到自己家珍之重之的心肝宝贝头上。这想法不可谓不凉薄,可若真出了事, 世上十有九人要一边念佛, 一边亏心, 再一边焦急又愧疚地这么想。
但对于洛九江来说, 这种想法他不能苟同。
同样是命, 没道理他的就比别人更贵。洛九江慷慨豁达,生性乐于施与,他同样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礼物, 但“接受”和“亏欠”是完全不同的。
他连向全修真界最富有的游公子借钱,都不愿意亏欠太多时日;欠别人一条性命这种事,那就想也不要想。
若是他和别人双双遇险,情况紧急,实在救人不得,目睹对方不幸罹难,这件事将会令他感到悲伤、遗憾和无可奈何;但如果一开始就抱着要让人为自己垫背的想法挑选队员,那就是居心叵测的卑鄙无耻。
洛九江若真的这么做,那他也不必再做洛九江。
在洛九江亲自挑选与他一同前往圣地的队伍之前,枕霜流先用一场盛大的仪式让他在灵蛇界里正式亮了相。
这件事被枕霜流重视异常,他甚至取消了洛九江在这一天里的全部训练。
虽然在此之前,洛九江每个空闲的晚上出门欣赏灵蛇界夜景时,多半就会遇到十来个“巧遇”的、又恰好属于灵蛇界几个顶级势力里的少年俊才,所有消息灵通的势力里都已经得知了他这个少主的存在,但这样郑重其事地把他推到台前来还是第一次。
洛九江猜这场仪式一半是由于师父对自己的重视爱惜,而另一半……大概是师父想要借此压下另一种非常不吉利的谣言。
由于这谣言实在传播甚广,故而洛九江第一天上街时就听见了。说真的,他确实好奇得很,他师父在拿下灵蛇界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让大家都以为他这个少主已经死了多时?
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它并不像是灵蛇界的原住民因为被一个外来者突然掐住命脉、不得不奉他为界主的怨恨和诅咒,语气倒更接近于阐述某种事实。
他们像是情真意切的以为灵蛇界少主早就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天洛九江的出游计划完全泡汤,原因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贡献给了阻止蓝帛和红菱大开杀戒上。即使他再三制止了这两蛇频动的杀机,他们还是差一点把所有传谣人的舌头都割下来钉在城墙上示众。
在当晚回到灵蛇殿后,他们一定把这种情况报告给了枕霜流,因为洛九江日后再也没听到过类似的流言。
正相反,从那以后,满街流传的都是些“少主俊逸非凡,一眼惹得千百少女桃花动”、“少主天资横溢,曾被朱雀与青龙两界争要”以及“少主实力强横,据说一琴弦就弹死了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由于这条传言的恶意和指向性都太明显,洛九江充分怀疑它的出处。)
总而言之,洛九江听得哭笑不得。
这一场广邀宾客的盛大宴会,名义上被称作“百鼎会”,意为百家济济,汇聚一堂,好能让被枕霜流一指破去界膜,强行拼拢的三个世界彼此之间熟络一下,另一方面也用来展现灵蛇主的威仪。
但更多消息灵通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场百鼎会召开的最根本原因,是灵蛇主要向全界推出他的小徒弟洛九江。
此时此刻,枕霜流高立台上,而洛九江稍逊他一步之距。他看着自己师父的背影稍稍出神:没想到只是换了一身衣饰,他的师父就几乎有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洛九江记忆里的师父,在七岛时每刻都离不开轮椅,进了灵蛇界,也总是有些放松地把自己搭在高脚椅的椅背上。他常年穿着花纹简单的便服,底色非黑即灰,相处时神情或恼或气,偶尔一笑,也许欣慰也许悲凉。闲闲时他嘲讽洛九江几句,风凉话说得洛九江都没法抬头……
但此时此刻站在洛九江面前的枕霜流,身着冕服而头带高冠,他胸前绣着一条破云雾而出的七彩灵蛇,下摆则刺九蛇拱卫。他衣袍上一共有十条长蛇,神情各自灵活而不相似,被众星捧月在最中央的灵蛇,仪态之间则威严万分。
不知是否察觉了洛九江的出神,枕霜流向着洛九江的方向微微偏头。在华贵的冠冕之上,由碧玉所塑,毫不掩饰露着尖牙的蛇头就在他眉骨上打下一个隐约的阴影。此时的枕霜流看起来高深莫测,不怒自威,连幽幽如燃鬼火的双眼都透出令人难以捉摸的高高在上来。
可当他向洛九江的方向看来时,常年微皱的眉尖就松弛下来,让他的面孔也显出瞬间的柔和。
洛九江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与枕霜流一身繁复而华贵的装扮不同,洛九江身上这件比他以往的服饰郑重些,但仍然款式简洁,绣纹精炼,起卧方便。此刻他在台上,这袍子就算正式场合的礼服;而等他下了台往街上一钻,这件衣服也穿得出去,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当初挑选礼服时还有个小插曲,司礼捧着衣服图册和布料前来觐见时,恰好是洛九江训练的间隙。他那时整个人被汗水浸得像一尾刚捞上来的鱼,所有心思都放在怎么破去刚刚枕霜流当头点来的一指上,就算司仪神色再殷勤周到,洛九江也没什么精力去挑选花纹和布料。
实际上,他一看到那些繁琐的绣纹、标注和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就垮下了脸,心想这工作可比让师父指点殴打难做。
所以说知徒莫若师,枕霜流一看他神色便知洛九江想些什么。他冷哼一声,大略翻看了司礼献到自己手上的这本,就径直道:“都不合适。”
司礼一下就傻了眼,他心想这可是最全的礼服图谱,怎么可能没有合适的。可他就算心里怀疑,也总不能去问枕霜流“界主您是不是没仔细看啊”。
正当他难为之际,便闻枕霜流吩咐道:“你那些他不喜欢。你们重新设计,照着他身上现在这件去做,简单一点,不用太繁琐,方便一点,不用太华丽。”
司礼把眼睛往因为训练而衣衫破烂的洛九江身上一瞧,差点就泪洒当场。按照枕霜流这个指导思路来说,他们最后就是把礼服制出,好像也就是件漂亮点的便服。
他只好旁侧敲击道:“界主,百鼎会邀天下英雄,少主若是这么穿,恐怕有失身份威仪。”
枕霜流皱了皱眉,却不是被司礼一语点醒,而是嫌他太烦了。他用一种“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目光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九江的身份,还用不着从一件袍子上找。”
此时此刻,洛九江站在枕霜流的身后,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师父那句话里的意思。
枕霜流独有的、阴冷的、磅礴的气势在此刻完全铺散开来,满场宾客将近万人,此刻竟无一人能在这气场之下放松少许,在场诸位俱都下意识绷紧浑身肌肉,庄重严肃,噤口不言。
然而在这慑人气势的最中央,洛九江所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师父把他唤近了一些,把自己一只枯瘦又干瘪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这双手轻飘飘的,又常年泛着冰冷的温度,可当它落在洛九江身上时,所代表的意义却是沉重又温暖的。
围绕着洛九江的气势依然是枕霜流惯有的阴寒,可它并不带丝毫压迫之意,反而环着洛九江向外扩散,像是一种守护,也像是随时准备着替洛九江张目。
“此乃本座爱徒,”枕霜流沉声道,他声音不大,但那如冬日雪水般寒凉的声音还是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把大家都冻得微微哆嗦,“亦是我灵蛇界少主,洛九江。”
洛九江的威风,确实不用从一件衣服上找。
因为他有他的师父。
所有的壮信立威之举,枕霜流先替他做完了,而灵蛇界主对自己徒儿非凡的重视与保护之意,枕霜流也用态度表现了个十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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