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年被感染了低落,瘪着嘴戳了戳他的肚子,轻声问:“哥哥在想叔叔阿姨吗?”
杨司乐捂着眼睛摇头:“才没有。”
施年去掰他的手:“那你为什么哭?还背着我哭。”
杨司乐是觉得丢脸。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跟爸爸视频过,好久好久没接到妈妈的电话了,他夜以继日地忍住思念与恐慌,小心翼翼地生活,争取不打扰到任何人,可他还是没办法立刻长成一个不会流泪的男子汉。
他吸了吸鼻子,三两下把眼泪擦干,紧紧抱住施年寻求依靠。
“吵醒你了,对不起年年,快睡吧。”
施年挣出一只手,把盖过两人头顶的被子拉下来,不由分说地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团白底黄纹的布料。
“一定是太热了,所以汗水才只能从眼睛里流出来。”
施年故意装傻,把长颈鹿汗巾塞进杨司乐的后背,再仔细整理好,让它和以往一样搭在睡衣后领上吸汗。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手势,轻轻拍打杨司乐的脊背:“其实一直当个小小孩也挺好的,可以不用像爸爸一样天天加班,不用像妈妈一样天天做家务,可以一直一直用这——么软的汗巾。”
“我偶尔晚上睡不着,就会偷偷把它铺在枕头上垫着,特别特别舒服,要不了多久就睡着了。”他加重语气,“真的!”
杨司乐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更加想哭了。
“嗯……”他带着哭腔,把施年抱得更紧了些,“谢谢年年。”
施年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说话也有了鼻音:“叔叔阿姨一定也在想你。哥哥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话音刚落,杨司乐的眼泪便再度决了堤。他仰着脑袋哭得分外委屈:“我、我忍不住……怎么办啊,我们家要怎么办啊……”
施年也开始掉眼泪:“杨叔叔是大好人,会醒过来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晚,两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不顾初夏的热浪,湿淋淋地相拥着,哭走了黑夜,哭来了朝阳,却怎么都哭不醒一个他们心目中世无仅有的大好人。
辗转多地,药石罔效,杨流始终沉睡不醒。岑婉萍渐渐绝望,整日以泪洗面,变得郁郁寡欢。
冬天到来之前,两个小小孩同样迎来了早有预知的、归期不明的分别,一起哭了最后一场。
施年早就忘了这段往事,却又不合时宜地在候场区突然记起了那种令人难过的味道。
好比盲人的听力往往出色,他的记忆力不好,所以时常得靠声音来辨识人脸。当杨司乐意外失足,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其实也很灵敏,能嗅出情绪的味道。
这听起来玄而又玄,但是它的确真实地发生了。
分明和在滨江广场上闻到的气味没有区别——皂香加上一点暖热的荷尔蒙——可他就是知道,杨司乐在难过,杨司乐在慌张。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趴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流泪,窗外的树影照在窗帘上摇晃。
上一次回忆起那棵树,是看到杨司乐坐在树上吹笛子,这次回忆起那棵树,是认出了杨司乐的难过。
施年顺理成章地猜测,他曾经抱着流泪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是杨司乐?
坐在成排的镁光灯下,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杨司乐离开的背影。跟在滨江广场目送后者远去时一样,他又一次陷入了深刻的自责中。
容不得一丝走神的大提琴独奏现场,大提琴手悄无声息地走神了。
施年靠肌肉记忆拉完了前半段,还算得当。然而节奏一缓,乐音渐弱,他抬起头,场内各种窸窸窣窣的微小杂音立刻一股脑全部闯进了他的耳朵。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正坐在礼堂的舞台中央。
拉到哪儿了?
下一小节是不是有揉弦?
这是……什么曲子?
施年被这一连串的念头吓得魂不附体。
背过无数次的谱子,按过无数次的音位,积累了多次的舞台经验,记不起,统统忘了。
他硬着头皮使劲想,满头大汗地继续拉,焦躁又不甘地留在椅子上救自己的场。
还是搞砸了。
他的手不听他的使唤,他的心成了地狱里的沸汤,将他惯常的熟练自如、冷静专注溶解殆尽。
严重的惊恐症当场发作。极度恐惧,心悸,耳鸣,右上肢痉挛,眼前发黑,难以呼吸,情绪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