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1 / 2)

再说秦母与媳张氏孙怀玉,住在瓦岗。虽叔宝时常差人来询候,然秦母年将七十,反比不得在齐州城外,为子者朝夕定省,依依膝下,寻欢快活。奈儿子功名事大,只好付之浩叹而已。一日,只见一个小厮,进来报道:“幽州罗老将军,差人到寨,专候秦夫人起居,要面见的。”秦母见说,对媳张氏道:“罗姑爷处,还是我六十岁时差人来拜寿,后数年以来,音信悬隔,今什么又差人来,莫非又念及我七十岁的生辰么?”张氏夫人道:“是与不是,还该出去见他,就知分晓。”秦母只得同着怀玉,到堂中来见。两个差官,齐跪下去说道:“差官尉迟南、尉迟北,叩见太夫人。先有家太太私礼一副,奉上的寿仪,俟太夫人到舟中去,家太太面致。”秦母连忙叫怀玉,拖了两个差官起来。随后又是四个女使,齐整打扮,上前叩头。那差官说道:“这是罗太太差来,迎请太夫人的。”秦母道:“小儿秦琼,在金墉干功,不在寨中,怎好有劳台从枉顾?请尊官外厢坐。怀玉,你去烦连伯伯来奉陪。”怀玉应声去了。

秦母同四位女使,到里边来,见了张氏夫人,叫手下把罗夫人私礼抬了进来,多是奇珍异玩,足值二三千金。寨中这些兵卒,多是强盗出身,何曾看见如此礼物,见了个个目呆口咂。连尤俊达与连巨真,亦啧啧称羡道:“不是罗家帅府里,也办不出这副礼来。私礼如此,不知寿仪还怎样个盛哩?”那四个女使,见过了张氏夫人的礼,又致意道:“家太太多拜上,因进香经过,要请太太夫人与少爷,同到舟中去一会,方见故旧不遗,叫妾们多多致意。”张氏夫人忙叫手下安排酒筵,款待来使。婆媳两个,私相计议。秦母道:“若说推却儿子不在,礼多不收,也不去会罗姑太太,这门亲就要断了。若说去,琼儿又在金墉,急切间不能去报知。”其时恰好程知节的母亲,也在房中,插口道:“这样好亲戚,我们巴不能个扳图一个来往,他们却几千里路,备着厚礼来相认,却有许多疑虑?”张氏夫人道:“当年怀玉父亲,犯事到幽州,亏得在姑爷手下认亲,解救回来。那十年前婆婆正六十寿诞,我记得姑太太,曾差两员银带前程的官儿,前来上寿。如此亲谊,可谓不薄矣。今若遽尔回他,只道是我们薄情,不知大体的了。”秦母道:“便是事出两难。”程母道:“据我见识,既是老亲,你们婆媳两个,还该同了孙儿去会一会。人生在世,千里相逢,原不是容易得的事,难道你还有七十岁活么?你们若不放胆,我只算你的老伴,去奉陪走走何如?”秦母见他们议论,已有五六分肯去相会的意思了。及见连巨真进来说道:“那两个姓尉迟的差官,多是十年前在历城县来拜过寿的,说起来我还有些认得,怎么伯母就不认得了?”秦母道:“当时堂中挤着许多人,我那里就认得清?既是恁说,今日天色已晚,留他们在寨中歇了,明早一同起身去就是,少不得连伯伯也要烦你护送去的。”连巨真道:“这个自然。”

过了一宿,明早大家用过了朝餐,秦母、程母、张氏夫人,多是凤冠补服。跟了五六个丫鬟媳妇,连他们四个女使,共是十二三肩山轿。秦怀玉金冠扎额,红锦绣袍,腰悬宝剑,骑了一匹银鬃马。连巨真也换了大服,跨上马,带领了三四十个兵卒,护送下山。一行人走了十来里,头里先有人去报知。只听得三声大炮,金鼓齐鸣,远望河下,泊着坐船两只,小船不计其数。秦母众人到了船旁,只见舱内四五个宫奴,拥出一个少年宫妆的美妇人出来。你道是谁?就是徐惠英假装的。秦母与众人停住了轿,便道:“这不是罗老太太,又是谁?”那差来的女使答道:“这是家老爷的二夫人。”秦母见说,也不便再问。大家逊进官舱,舱口一将白显道,抢将出来观看,被秦怀玉双眉朝竖,牙眦迸裂,大喝一声。白显道一惊,自进舱里去了。李靖在船楼上望见,骇问来人道:“此非叔宝之儿乎?”来人道:“正是。”李靖道:“年纪不大,英气足以惊人,真虎子也。”快叫人请过船来。

秦母等进舱,一个女使对着禀明道:“这个是秦太太,那个是程太太,这是秦夫人张氏。”徐惠妃一一拜见过,便向秦母道:“家老太太尚在前船,嘱妾先以小舟奉迎。承太太夫人们不弃降临,足见亲谊。”吩咐打发了轿马兵卒回去,后日来接。秦母道:“琼儿公干金墉,多蒙太太颁赐厚仪,致承尊从枉顾,实为惶恐。”舟中酒席已摆设停当,即便敬酒安席。李靖请过秦怀玉来,与徐义扶相见了。李靖与秦怀玉说起他父亲前日寄书札来,取出来与怀玉看了。怀玉方知他是李药师,父执相逢,不胜起敬。忽听见又是三声大炮,点鼓开船。秦母在那边舟中,不见了怀玉,放心不下,忙叫人请了过来,坐在身旁。船头上鼓乐齐鸣,一帆风挂起,齐齐整队而行。连巨真见这许多光景,也觉心上疑惑,亏得夜间宿在徐义扶舟中,义扶向他备细说明,连巨真心中虽放宽了些,但嫌身心两地,只好付之无可如何。

徐惠妃那夜见秦夫人们,多是端庄朴实的人,已在舟中,料难插翅飞去,只得将直情备细说与张氏夫人知道。张氏夫人,忙去述与婆婆得知。秦母止晓得先前植树岗秦琼救了李渊之事,后边南牢设计放走李世民一段,全然不知,亏得徐惠妃将前事一一题明:“因秦殿下念念不忘令郎将军之德,故此叫妾与父亲陛见后即定计来请太夫人。”此时秦母与张氏夫人晓得相对说话的,不是罗二夫人,乃是秦王一位妃子,重新又见起礼来,幸喜程母因多用了几杯酒,瞌睡在桌上。秦母道:“小儿愚劣,有辱殿下垂青。但是那里知我家与罗总管是中表之亲?”徐惠妃道:“家父先朝曾任幽州别驾数年,罗帅府衙门中事并走差之人,无不熟识。”秦母道:“怪道尉迟南兄弟,扮得这般厮像。只是如今魏邦事势未衰,吾家儿子急切间怎能个就得归唐?夫人先须差人送一个信去方好。”徐惠妃道:“这个自然。但程太太跟前,万万不可说明。”

秦母众人在舟中住了两天,那日早起,只听得前哨报道:“头里有贼船三四十只,相近前来。”秦怀玉正睡在那边船楼上,听见,如飞披衣起来窥探。只见李靖在舱中,唤一将进来,那将是前日扮尉迟北的。李靖在案上取一面令旗,付与中军官,递将下来。那将跪下接着,李靖坐在上面吩咐道:“前哨报有贼船相近,你领兵去看来,不可杀害,好歹捆来见我。”那将应声去了。不一时,只闻得大炮震天,呐喊之声不绝。小船上兵卒,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把甲胄收束停当。未及两个时辰,鸣金三响,早见那员武将跪下道:“禀元帅爷缴令,贼船已获,头目现捆绑在船,囗候元帅爷的旨定夺。”李靖收了令箭,便问道:“贼船是何旗号?”那将答道:“打着是魏家旗号。”李靖双眉一蹙道:“既是魏家的人,解进来。”那将应声而去。其时大小船,俱停住不行。船头上众将,排列刀斧手、捆绑手,明晃晃执着站立,好不威武。只见战船里,拖出一个长大汉子来。连巨真在后边船上望见,吃了一惊道:“这是我家贾润甫,为什么撞在这里,却被他们拿住?”忙要去报知秦怀玉,无奈船挤人多,急切间难到那边船上去。徐义扶又不见了,只得趴在船舷上,听他们发落。

只听见李靖问道:“你是那一处人,叫甚名字?”贾润甫答道:“我是魏邦人,叫做贾和。”李靖道:“既是魏邦人,岂不见我大唐旗号出师在此,擅敢闯入队来!我且问你:你奉李密使令,差往那里去,今从何处来?”贾润甫道:“实因王世充去秋曾向我处借粮二万斛,不意我处今秋歉收,魏公着我去索取。”李靖道:“王世充残忍褊隘之人,刻刻在那里觊觎非望,以收渔人之利。你家李密,却去济应他的粮草,何异虞之假道于晋,因以自敝乎?可知李密真一庸碌之夫矣!”贾润甫道:“天下扰攘,未知鹿死谁手,明公何出此言?”李靖拍案喝道:“李密手下多是一班愚庸之夫,所以前日秦王被囚于南牢,文静因辱于殿陛。我正要来问罪,你却撞来乱我军律。左右的与我拿去斩讫报来!”众军校吆喝一声,把贾润甫拥绑出来。连巨真唬得魂飞魄散,如飞要去寻秦怀玉。何知秦怀玉被徐义扶说明,反不着忙。只见中军官又叫刽子手推贾润甫转来。李靖起身亲解其缚,喝左右取冠带过来,替贾爷穿好上前相见。贾润甫拜谢道:“不才偶犯元帅虎威,重蒙格外宽宥,是见海涵。”李靖道:“适才不过试君之器量耳,弟辈仰体秦王求贤之心,何敢妄戮一人。且叫足下相会几个朋友。”

话未说完,只见徐义扶、连巨真、秦怀玉,多走到面前。贾润甫大骇,对徐义扶道:“你是放走了秦王与刘文静,该在这里的了。”对连巨真、秦怀玉道:“你们是住在瓦岗,为何却在此处?”徐义扶把始末备细说了一遍。贾润南对徐义扶道:“你却同了秦王高飞远举来了。累及徐军师、秦大哥、魏记室,坐禁南牢。”秦怀玉听见说他父亲囚禁南牢,放声大哭,忙问李靖说道:“乞老伯借二千兵与小侄,待小侄打进金墉,救取父亲。”秦母在此船,闻知这个消息,亦差人来盘问。贾润甫道:“既是秦伯母在此,何不请过船来相见,听我说完,省得停回重新再说。”李靖便向怀玉道:“正是,贤侄去请令祖母过来,听贾兄说完。”不一时秦母走过船来,众人一一拜见了。秦母向贾润甫道:“小儿为何事逮罪南牢?”贾润甫道:“魏公降服凯公回来,闻报徐兄放去了秦王、刘文静,又迁怒于秦大哥、魏玄成、徐懋功,将他三人监禁南牢。我与罗士信再三苦谏不从,即差我往王世充处讨粮。因去秋王世充差官来要借粮四万斛。彼时我听见,如飞向魏公力止,极言不可借。世充乏食,天绝之也,何反与之?况我家虽有预备,积储几仓,亦当未雨绸缨,要防自己饥懂。况军因粮足,今著借与彼,是著寇兵以资盗粮也,智者恐不为此。无如魏公总不肯听,竟许其请,开仓斛付二万斛。那开仓之日,适值甲申日,有犯甲不开仓之禁忌。嗣后巩洛各仓,仓官呈报鼠虫作耗,背生两翼,遍体鱼鳞,缘壁飞走,蜂拥而出,仓中之粟,十食八九。魏公拜程知节为征猫都尉,下令国中每一户纳猫一只,赴仓交纳,无猫罚米十石。究竟鼠多于猫,未能扑灭,猫与鼠不过同眠逐队而已,鼠患终不能息。魏公正在悔恨,近又萧铣缺饷,亦统兵来要借粮五万斜,如若不允,便要尽力厮拼。因此魏公着了急,将他三人在南牢赦出,即差了秦大哥与罗士信,领兵去征萧铣,徐懋功差往黎阳,魏玄成看守洛仓。目下又值禾稼湮没,秋收绝望,因此差我向王世充处,取偿前日之粟。如今伯母既是秦王命李元帅屈驾长安,定必胜似瓦岗,待我报与秦大哥晓得了,他毕竟也就来归唐。”又对连巨真道:“巨真兄,你还该回瓦岗去,众弟兄家眷尚多在寨,独剩一个尤员外在那里,倘有疏虞,是谁之咎?我因公干急迫,伯母请便。”即向众人告辞。李靖见贾润甫人才议论,大是可人,托徐义扶说他归唐。贾润甫道:“弟因愚劣,不能择主于始,今虽时势可知,还当善事于终。若以盛衰为去留,恐非吾辈所宜,后会有期。”即便别去。李靖深加叹服,连巨真因与秦叔宝义气深重,只得同到长安,看了下落,再回瓦岗。正是:

满地霜华连自草,不易离人义气深。

第五十三回  梦周公王世弃绝魏  弃徐勣李立邃归唐

诗曰:

成败虽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惊暴虎,所戒在骄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众情移,福兮祸所伺。

蛟螭失所居,遂为蝼蚁制。

噬胼徒空悲,贻笑满青史。

事到骑虎之势,家国所关,非真拨乱之才,一代伟人,总难立脚。何况庸碌之夫,小有才名,妄思非分,直到事败无成,才知噬脐无及。今且不说秦母归唐。再说贾润甫别了李靖等来到洛阳,打探王世充大行操练兵马,润甫要进中军去见他。世充早知来意,偏不令润甫相见,也不发回书。叫人传话道:“这里自己正在缺晌,那得讨米来清偿你家?直等我们到淮上去收了稻子,就便来当面与魏公交割。”贾润甫见他这样光景,明知他背德不肯清偿,也不等他回札,竟自回金墉来回复魏公道:“世充举动,不但昧心背德,且贼志反有来攻伐之意,明公不可不预防之。”李密怒道:“此贼吾亦不等其来,当自去问其罪矣。”择日兴师,点程知节、樊文超为前队,单雄信、王当仁为第二队,自与王伯当、裴仁基为后队,望东都进发。那边王世充,早有哨马报知,心上要与李密厮拼,只虑他人马众多,急切间不能取胜,闷坐军中。忽一小卒说道:“前年借粮军士回来,说李密仓粟,却被鼠耗食尽,升贾润甫补征猫都尉,宫中又有许多灾异。金墉百姓多说是僭了周公的庙基,绝了他的香火,故此周公作祟。”郑主道:“只怕此言不真。”小卒道:“来人尽说有此怪异,为甚说谎?”郑主笑道:“若然,则吾计得矣。但必要一个伶俐的人,会得吾的意思,方为奇妙。”说了,果看着那小卒,小卒低着头微笑不言。

到了明日,擂鼓聚将,大宴群臣,计议御敌之策。郑主问道:“李密金墉之地,还要隋朝故宫,还是他自己创造的?”张永通答道:“魏主宫室,原是周公神词。李密谓周公庙宇当创建于鲁,此地非彼所宜,便撤去庙貌,改为宫闱。周公累次托梦于臣,臣未敢读奏。”郑主拍案道:“怪道孤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尊冠冕神人,说:‘吾乃周文王之子姬公旦便是,蒙上界赐我为神,庙宇在金墉城内,被李密拆毁了,把基址改为宫殿,木料造了洛口仓,使我虎贲卫从,漂泊无依。今李密气数将尽,运败时衰,东郑王你替我报仇做主。’”众臣道:“神人来助,足见明公威德所致,此番魏邦土地,必归于明公矣。”郑主道:“富贵当与卿等共之,谅孤非敢独享也。”正说时,只见三四个小卒走上前来报道:“中军右哨旗了陈龙,忽然披发跣足,若狂若痴,口中大叫道:‘我要见东郑王。’”郑主见说,笑逐颜开,对众臣道:“此卒素称诚朴,何忽有此举动?孤与卿等同去看他。”说了,齐上马,来到教场中。军师桓法嗣纵马先到演武场,只见陈龙闭着双眼,挺挺的睡在桌上,高声朗句的在那里诵大雅文王之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见郑主来,忽跳起身,站在桌上,朝着外边道:“东郑玉请了,吾周公旦附体在此。前宵所嘱之言,何不举行?勿谓梦寐,或致遗忘。若汝等君臣同心协力,吾还要助汝阴兵三千,去败魏师,幸毋观望,火速进兵为上。吾去也!”说了,跳将下来,满厅舞蹈扬尘。此时王世充与众臣,早已齐齐跪拜道:“谨遵大王之命,我等敢不齐心讨贼,以复故宫,重修殿宇峥嵘?”大家忙起身,看那个陈龙,面色如灰,手足冰冷,直僵僵横在草地上。郑主叫人负了他回去。

自此郑家兵将,个个胸中有个周公旦了。从来行兵诡道,王世充原是个奸狡多谋之人,兼那军师桓法嗣,又是个旁门邪术之徒,恰好在乱离中,逞志求荣,希图宝位,便有许多因邪入邪之事来凑他。郑王回朝,即便传旨军师桓法嗣,明日下演武场,点选彪形大汉三千,个个身长八尺,脚踩木模一丈二尺,面上俱带鬼脸,身穿五色画就衣服。数日之内,演习停当。桓法嗣说:“此计只宜速行,攻其无备。”郑主准奏。这不过是要收拾完一个李密,成全一个应世之主。若车密是个明哲之士,见国中屡现灾异,便要安守金墉,悔改前愆,优恤臣下,犹可以为善国。无奈李密自恃才略高强,却忘了昔日死里逃生之苦,刻刻要想似汉高题着三尺剑,无敌于天下。先把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徐世勣调去黎阳。萧铣乃癣疥之疾,又把忠勇全备的秦叔宝、罗士信差他去拒守。贾润甫屡进奇谋不听,而置之洛口。邴元真贪利忘义小人,反置之左右。只剩单雄信、程知节等一班恃勇好斗之人,自统大兵前来。未及两日,何知王世充也拥着大队人马,在路上遇哨马报知,大家离着三四十里安营驻扎。李密安营于翠屏川东山。王世充结寨于翠屏川西山,军师桓法嗣带领细作,随身兵马二三百,悄到镇东山顶,了望魏营,部伍整齐,如星辰累落,看去杀气冲天,果是人惊鬼哭。

桓法嗣心中暗想:“吾虽练彪形高撬神兵,怎能够胜他人强马壮?”蹩着双眉,四下闲看,忽见东北方山角下,七八个大汉,在那里采樵。桓法嗣看他们运斧弄斤,丁丁伐木。不觉抬然而笑道:“吾更有计矣!”悄悄唤一家将近前来,附耳几句,自己即便上马归营。到了明日,进大营对郑主道:“臣昨夜也梦见周公对臣说道:‘桓法嗣听我吩咐:明日我暗引一人来助你们擒贼,你快去催主人作速进征,以决胜负。’”又附郑主耳上说了几句。郑主大喜。桓法嗣又将木排,多用红绿颜色,画成鲁形,列为主城,将兵马尽藏其中。郑主坐中军大寨,看军师桓法嗣调度。只见帐下军士道:“拿着了李密。”及至解进来时,见绑着的却是一群打柴的人,为首又是李密。郑主问道:“是那里拿来的?”军士答道:“小人们奉令巡逻,到山坳斜径,遇着这干人,内中却有李密,小人们奋勇拿来请功。”郑主怒问,那为首喊叫冤枉道:“小人是国子监助教陆德明的家人,城中乏柴,着小人来樵采,说甚李密,现有同伴可证。”巡逻的道:“明是李密,假做采樵,窥探军情。”郑主又向众樵夫细问,果然是乡宦家人,差出来打柴的,郑主叫左右去了那干人的绑缚,对他们说道:“我晓得你们尽是平民,我如今正要用着你们。且问你众人里边,可有熟识北邙山幽僻路径的?”一个樵夫指道:“那个叫做满山飞金勇,那个叫做穿山甲庞元,他两个惯走山径,晓得路途。”郑主道:“妙!”先叫那像李密的前来,赏他一个中军把总。那两个金勇、庞元,赏他做了左右队长,多给衣帽战袍。又叫中军附耳,吩咐了领去。众樵夫大喜,叩谢出营,编入队伍。看两边是:

纷纷战血烟云洒,胜败存亡未可知。

再说李密前队程知节,指望遇着了对头,爽利大杀一场。不意王世充的兵马,反将横木为城,寂然不动。便督军马,冲到城边,却又看见了木城上红绿兽形,即便调转马头,逃回转来。那单雄信领着第二队,亦凑着了,叫前队架起云梯炮石,向内攻打,竟不能破。魏主在后队结寨,时将举火,传令黑夜须防喊人行劫,各营务要小心,静听更筹。到了三更时分,魏营兵将耳边,只闻得四下里炮声隐隐不绝,心中惶惑。忽有巡逻夜不收,到前营来报道:“王世充木城已开,只是内中灯火惧无,人影不见,敢报老爷知道。”程知节团日间攻打了半天,正在那里心中烦躁,忽闻此报,安能忍耐!自己当先,领军马直到郑营。远远望去,只见木城大开,灯火齐举,照耀如同白日,并不见一兵在外。恼得程知节性起,把双斧高举,口中喊道:“有胆气的随我来!”只见郑营寨中一声炮响,闪出一将,杀了十来合,败将下去。程知节趁势追赶,约十来里,又听得郑营中一个轰天大炮,四下里即便接炮连声,忽起一阵怪风,刮地里迎面吹来。

其时金鸡已报,天色已明。程知节正催促兵马杀将下去,只见斜刺里赶出七八队,都是面蓝发赤,巨口狼牙。五色长袍,高踩橇脚。硝黄火药,烘满半天。都执着砍刀,从第二队后边杀来。个个喊道:“天兵到了,你们要命的快须投降!”单雄信兵士见了,尽皆惊惶,要兜转马头,杀奔回去。因那些战马,见了这班鬼脸长人,咆哮乱跳,反向前尽力嘶跳。单雄信只得大着胆,随着前队,往前杀去。两队人马接着王世充许多将士,绞作一团的乱杀。程知节正在酣战之时,听得喊道:“捣寨的兵,拿了李密来了!”只见一簇兵马,拥着李密,锦袍金甲,背剪在马上,喊叫不明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已被这干人拥进阵里去。程知节看见,吃了一惊,对稗将樊文超道:“如今主公已没了,战也没用,散罢!”樊文超道:“东天也是佛,西天也是佛,散也没处去,倒是投降。”便传主将已没,情愿投降。部下听得,一齐抛戈弃甲跪倒。程知节忆着老母,却在乱军中卸去盔甲,寂然逃走。

单雄信与王当仁在第二队,见前边一齐跪倒,不知为甚缘由,却飞报的来说:“魏公已被拿去,前军已尽投降。”单雄信也是个猛夫,再不忖量李密怎样就可以拿得,心下反着了忙,对王当仁道:“魏公既被他们拿去了,我们在此,杀也无益,不如我和你冲出去罢!”王当仁便道:“说得有理。”喊一声,领麾下努力,杀了一里多路。无奈四围郑兵,越杀越多。单雄信回转头来一看,王当仁已不见了。单雄信正要转身去寻,不题防郑将张永通飞马到面前。雄信忙举槊相迎。岂知郑营中几十把钩镰枪齐举,把单雄馆坐马拖翻。雄信无奈,亦只得领众投降。

独有魏主还领着精锐心腹之士督战,见前队散乱,忙着裴仁基前来救应,亦被郑阵中镰钩套索捉去。魏主正在惊疑之际,只见后面山上,连声发喊,二队短刃步兵,赶下山来,已在阵后乱砍。回望寨中,烟焰冲天,守寨军士,四散逃走,投崖坠石。原来王世充着樵夫引导,黑夜领这支兵,各带硝磺引火之物,乘他兵尽出战,焚他大寨。魏主平日却因自恃势盛,只道无人敢来窥伺,到处不立木栅,止设营房。所以这几百人,如入无人之境,烧了他寨,又杀将转来。此时李密要敌后军,前面王世充人马已到。要敌前军,后边步兵杀来。真是前后夹攻,腹背受敌。无可奈何,只得易服同众逃到洛口仓。贾润甫闻知,远来接见,把善言相慰道:“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虽胜,卒遭夷灭。明公安心以图后举。”在洛口仓安歇了一夜。次日正欲与众将计议,只见程知节同了十来个小卒逃来。魏主怒道:“我正要问你那前面是怎么样光景,以至于此?”程知节道:“头里我们被他杀退了下去,已有六七里,何知起一阵怪风,冲出无数阴兵,这还大家尽力混杀。不意他们阵里拥过一个锦袍金甲,与明公面貌无异,背剪在马上。我们军士,只认真是主帅被擒,军士都无心恋战。郑营中四下军马,如山倒海翻,裹将拢来,稗将樊文超即便领众投降。我不得已卸甲逃走到仓城。岂知邴元真己将全城归降王世充。我故又赶到这里,幸喜明公无恙,多是喊人使的诡计。”

话未说完,只见魏征一骑来到,魏公大骇,忙问道:“为什么你亦离了金墉,莫非亦有甚事么?”魏征道:“昨夜五更时分,有一起人马,叫喊开城。郑司马上城看时,只见灯火之下,果然是明公坐在马上。郑司马忙开城门,出来迎接。只见喝道:‘诸将不行救应!’就叫手下捆缚,裴仁俨亦被擒下。我着了急,知中贼人之计,如飞着宫侍报知王娘娘同世子逃出了南门,恰好在路上遇着了王当仁,交付与他送上瓦岗去了。故此我特地寻来,恰好多在这里。刚才我在路上,听见逃回兵卒说:‘王世充大队人马,又追将下来。’”正说时,只见贾润甫手下巡逻走卒来报道:“虎牢关也失了。郑家大兵只离我们洛口三十里地,我们快走罢!”此时连魏征也没了主意。李密见王世充势大,量此洛口一隅,怎能支撑?只得同众进守河阳。河阳乃祖君彦所守地方,未及两日,巡卒又报偃师、洛口俱失。李密叹道:“谁料贼子弄这些诡计,失去这许多地方,又战失了好几员名将,这都是孤自己大意,以至于此。如今方寸已乱,教孤如何是好?”王伯当道:“为今之计,只有南阻河,北守太行,东连黎阳。徐世勣为人忠义,不以成败利钝易心。且足智多谋,堪当一面,着他同守黎阳,移兵食以资河北,虽与世充相近,未将不才,愿为死守。明公身居太行,呼吸两地,身既在此,当时部曲必然来归,力薄则拒险而守,力足则相机而战,方是妙计。”李密道:“此计甚善。”问众将,多默默不答。李密又问,众将只得说道:“前日北邙一战,人心皆惊,雄信投降,仁基、智略就缚,以致河阳疾破,仓城即降,惬师、洛口、虎牢地方,接踵而失。将无固守之志,兵无敢死之心,人情趋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万,恐再俄延,怕从人日散,公欲扼守,谁人相助?”

李密听了,不觉两行泪落道:“孤仗诸君毅力同心,首取洛口,又据黎阳,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战,至于众叛亲离,欲守无人,欲归无地。要此六尺何为?”言罢,拔剑便欲自刎。伯当一把抱定,两泪交流道:“明公,你备经困苦,方能得成大业;今虽失利,安知不能复兴,何作此短见?”两人号哭连声,众将也齐泪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声道:“罢,罢,我壮志不甘居人之下,今天丧我,无计可施,黎阳我断不去。诸君若不弃,同到关中归于唐主,诸君谅亦不失富贵。”众将齐声道:“愿随明公同归唐主。”李密对王伯当道:“将军家室,多在瓦岗,今日入关,家室日远,恐必挂念;不若将军且回。”伯当道:“昔与明公共誓生死同随,安肯今日相弃?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况家室哉!”这几句连同行的人都感动,没一个肯离散。独有程知节跳起身来说道:“不是兄弟无情,你们却去得,我却不敢追随。”众人道:“这是为什么?”李密道:“我晓得了,尊堂尚在瓦岗,不去也罢了。”程知节道:“不是这话,老娘在瓦岗,尤大哥与我不比别的弟兄,时刻肯照顾我母亲,我可以放心无忧。当年李世民,监禁在南牢百日,多是我程咬金陷他。”众人道:“这是公事,岂独罪你一人?”程知节道:“当日世民窥探金墉城,众臣只道他诡计,无人敢去拿他,独有我老程,不怕死赶出城外。追至老君堂,见他躲在神柜里。我认他是个蟒蛇精,一斧几乎把他砍死。幸亏秦大哥止住了,说道:‘留活的拿去见魏公。’所以他君臣两个,困陷这几时。如今的人,恩则便忘,怨则分明。我今去正中唐家的意,把咬金一刀两段,叫我老娘谁来照看?不去,不去!”说罢,竟一恭而去了。众人道:“此时各从其志,他不去,我们是随明公去便了。”

李密恐怕耽延有变,也不待秦叔宝回来,亦不去知会徐世勣,只带部下兵有二万人西行。先差元帅府椽柳燮,赍表奏知唐帝。唐帝久知李密才略可用,况他河南、山东,旧时部曲甚多;若收得他,即可以招来为我用,所以不胜大喜。先差将军段志玄来慰劳他,又差司法许敬宗来迎。只是李密想起当日希图作盟主,就是唐帝何等推尊,谁知一旦失利,却俯首为他臣子,心中无限不平,无限悒快。今事到其间,不得不为人下了。率领王伯当一干人进长安,朝见唐帝。诸将拜舞毕,宣李密上殿。唐帝赐坐道:“贤弟,战争劳苦,当俟吾儿世民豳州回来,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弟仇。”就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王伯当左武卫将军,贾润甫右武卫将军,魏征为西府记室参军。其余将士,各各赐爵。李密等谢恩而出。唐帝又念他无家,将表妹独孤氏与他为妻。官职虽不大,恩礼可谓隆矣。正是:

忆昔为龙螭,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绛灌,哽咽不得语。

第五十四回  释前仇程咬金见母受恩  践死誓王伯当为友捐躯

词曰:

忆苦声名如哄,收拾群英相共。一旦失等谋,泪洒青山可痛。

如梦,如梦,赖有心交断送。

调寄“如梦令”

古人云:知足不辱,苟不知足,辱亦随之。况又有个才字横于胸中,即使真正钟鸣漏尽,遇着老和尚当头棒喝,他亦不肯心死。何况尚在壮年,事在得为之际。却说魏王李密,进长安时,还想当初曾附东都,皇泰主还授我大尉,都督内外诸军事。如今归唐,唐主毕竟不薄待我,若以我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还与我一个王位,也未可知。不意爵仅光禄卿,心中甚是不平。殊不知这正是唐主爱惜他,保全他处。恐遽赐大官,在朝臣子要忌他。又因河南、山东未平,那两处部曲,要他招来,如今官爵太盛了,后来无以加他,故暂使居其位,以笼络他,折磨他锐气。李密总不想自己无容人之量,当年秦王到金墉时,何等看待。如今自己归唐,唐主何等情分。还认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满怀多少不甘。

居未月余,秦王在陇西征平了薛举之子薛仁果,拔寨奏凯还朝。早有小校飞驰报捷长安。唐主宣李密入朝面谕道:“卿自来此,与世民未曾觌面。朕恐世民怀念往事,不利于卿。卿可远接,以尽人臣之礼。”李密领诺。其时魏征染病西府。李密同王伯当等二十余人,离了长安,望北而行。直至囱州,哨马报说秦王人马已近。李密问祖君彦道:“秦王有问,教我如何对答?”君彦道:“不问则已,若问时,只说圣上教臣远接,即不敢加害于明公矣。”二人正商议间,只见金鼓喧阗,炮声震地。锦衣队队,花帽鲜明,左右总管十人。剑戟排拥,戈矛耀日,前面数声喝道。一派乐宫,埙囗迭奏而来。李密只道来的就是世民,忙与众官分班立候。只见马上一将,大声呼道:“吾非秦王,乃长孙无忌与刘弘基也。殿下尚在后面,汝是何人,可立待之!”是时李密心中懊恨,明知秦王故意命诸将装作王子来羞唇齿他。如今若待不接,恐唐王见怪。若再去接,又觉羞辱难堪。

正在悔恨之时,又见一队人马,排列而来。前面一对回避金牌,高高擎起。中间旗分五色,剑戟森严。后面吆喝之声渐退,望见舆从耀目,凤起蛟腾。李密暗想:“是必秦王也。”忙与众将俯躬向地打躬下去。只见马上二人笑道:“吾乃马三保、白显道也,前年我们到金墉来望你,今你亦到吾长安来。若要接殿下,后面保驾帷幔里高坐的便是,可小心向前迎接。”李密听见,满面羞惭,扌追胸跌脚,仰天叹道:“大丈夫不能自立,屈于人下,耻辱至此,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即欲拔剑自刎。王伯当急向前夺住道:“明公何如此短见,文王囚于囗里,勾践辱于会稽,后来俱成大业。还当忍气耐性,徐图后事。”正说时,忽有人报道:“前面风卷出一面黄旗,绣着‘秦王’二字在上,今次来的必是秦王无疑。”李密无奈,只得侧立路旁。骤见一队人马到来,前导五色绣旗。甲士银鬃对对,彤弓壶矢,彩耀生光。宝驾雕鞍,辉煌眩目。力士前引,仪从后随。唐将史岳、陶武钦,依队前进。王常、邱士尹,按辔徐行。原来四将认得是李密,备各在马上举手道:“魏王休怪,俺们失礼了。”李密诸将默然无语,不觉两泪交流。王伯当再三劝慰。

又见殷开山、洛阳史,排列左右护卫,犹如天王之状。秦王冠带蟒服,高拱端坐慢中。李密看得真切,如飞向前俯伏道:“老拙有失远迎,望殿下恕责。”秦王见了李密,不觉怒发冲冠,手持雕弓,搭上一箭,兜满弓弦。唬得魏将王伯当、贾润甫、祖君彦、柳周臣诸将,俯伏在地,面如土色。李密把两手捧住其脸,战栗不已。秦王见众人在地下打作一团儿,犹如宿犬之状,到底是人君度量,即收了箭,以弓梢指定李密道:“匹夫也有今日!本待射你一箭,以报缧绁之仇,恐连累了众人,只道我不能容物,暂饶你性命!”大喝一声而过。这都是秦王晓得李密来接,故意装这十将来羞他。

其时秦王进朝拜见了唐帝。唐帝道:“皇儿征伐费心,鞍马劳苦。”秦王道:“托赖父王洪福,诸将用命,得以凯还,擒得薛仁果、罗宗(目侯)等囚在槛车,专候父皇发落。”唐帝大喜,即命武士斩于市曹,悬首示众。因问秦王:“曾见李密否?”秦王答道:“臣儿曾见来。”唐帝道:“当时朕欲拒其降,因刘文静进言道:‘郑与魏境接壤,二邦犹如唇齿。’今王世充灭了李密,未有虢亡而虞独存者,我处若不受其降,密必计穷,据兵而复投他国,又增一敌。劳吾心矣,乌乎可!”秦王道:“为什么有恩于臣儿的这几个人反不见?”唐帝道:“魏征已在这里,朕知其有可用之才,将他拨在你西府办事。如今闻说他有病,故此想未有来接你。”说完,帝同秦王进宫去朝见了母后,谢恩出朝。他原是个拨乱之主,求贤若渴。况当年有恩于彼,怎不关心?一进西府,即问魏征下榻之处。魏征原没有病,因李密要他同去接秦王,料必不妥,故此诈称有疾。今闻秦王来问他,如飞赶出来拜伏在地道:“臣偶抱微疴;不可远接,乞殿下恕臣之罪。”秦王一把拖住道:“先生与孤,不比他人,何须行此礼?”忙扯来坐定。魏征道:“魏公失势来投,望殿下海涵,勿念前愆。”秦王道:“孤承先生们厚爱,日夜佩德于心,今幸不弃,足慰生平。李密匹夫,孤顷见俯伏在地,几欲手刃之,因见众臣在内而止。然孤总不杀他,少不得有人杀他的日子。”因问:“叔宝、懋功二兄为何不来?”魏征道:“徐懋功尚守黎阳,他是个足智多谋之士,魏公自恃才高,与他言行不合。所以他甘守其地,亦无异志。秦叔宝往征萧铣未回。魏公此来,亦未去知会他。”秦王道:“他的令堂乃郎,孤多膳养在此。”魏征道:“他于今想必也晓得了,但是这人天性至孝,友谊亦要克全其义。单雄信已降王世充,恐还有些逗留。”秦王又问道:“那个粗莽贼于程知节,为什么不见?”魏征道:“他因昔日开罪于殿下,故不敢来,到瓦岗拜母去了,人虽粗鲁,事母甚孝,倒是个忠直之士。昨晤徐义扶,方知程母也在此,他还不晓得,若到瓦岗,知其母消息,是必奋不顾身,入长安矣;倘来时,望殿下忘其射钩之仇而包容之。”于是秦王与魏征朝夕谈论,甚相亲爱。

如今且说程知节到了瓦岗,却不见了母亲,忙问尤俊达。尤俊达道:“尊堂陪秦伯母婆媳两个去会亲戚,不想被秦王设计赚入长安去了。”程知节见说,笑道:“尤大哥,你又来耍我。”尤俊达道:“程老弟,我几曾说谎来?”便把当时赚去行径一一说出,又道:“当时这班人,原只要迎请秦伯母去,谁知令堂生生的要奉陪他走走,弟再三阻挡,他必不肯依,因此弟只得叫连巨真兄送去。前日连巨真在长安回来,说尊堂与秦伯母在秦王那里,甚是平安。兄如不信,到黎阳去问连巨真便知详细了。”程知节此时觉得神气沮丧,呆了半晌,喊道:“罢了,天杀的入娘贼,下这样绝户计!咱把这条性命丢与他罢!”过了一宿,也不辞别尤俊达,跟了两个伴当,竟进长安。可怜:

只念娘亲不惜躯,愿将遗体报亲恩。

程知节恐怕大路上有人认得,却走小路。晓行夜宿,未及一月,不觉早到长安。进了府城,就在西府左首借了下处。先叫手下人把一揭投进去,只等帅府开门。秦王知程知节到来,传令将士装束威武,排列森严,粗细鼓乐,迭奏三通。秦王升殿,诸将参见过,捱班站立。只听得头门上守门官报道:“魏犯程知节进。”里边武卫接应一声,如春雷一般。秦王坐在上面,见一个赤条条的长大汉子,背剪着,气昂昂走将进来。到了丹墀,直挺挺的立定。秦王仔细一看,认得是程知节,不觉怒气填胸,须眉直竖,击桌喝道:“你这贼子,今日也自来送死了!可记得当年孤逃在老君堂,几乎被你一斧砍死!孤今把你锅烹刀碟,方消此恨。”程知节哈哈大笑道:“咱当时但知有魏,不知有唐。大丈夫恩不忘报,怨必求明。咱若怕死,也不进长安来,要砍就砍,何须动气。快快叫咱老娘来见一面,咱就把这颗头颅,结识与你罢。”秦王道:“你这贼到这地位,还要口硬,且缓你须臾之死。军士们领他去见了他母亲,然后来受刑!”众军士不由分说,把知节拥出府门。

原来秦老夫人的下处,就在西府东首一所绝大的房于里头,与程母同居。秦母一到长安,秦王即拨一二十名妇女,进来伺候,又拨排军二十名,看守门户。不但供应日逐送进,每月还有许多币帛馈赐。秦母与程母,礼必两副。所以这两个老人家,起居安稳,甚感秦王之恩。当时众军士将程知节拥进秦母寓所,早有人进去报知。秦母与程母如飞走出堂来。程母见儿子这般行径,即上前抱头大哭,口里咿哩呜罗,不知哭许多什么,惹得众武士反笑起来。程知节焦躁道:“娘,你不要哭,儿子问你:你住在这里,身子可安稳么?可有人伺候么?”程母只是哭,那里对答的出一句,反是秦母替他说道:“一到长安,秦王如何差人来伺候,每日如何供应,月月如何馈送,还要时常差妇女出来候安。我与汝母亲,蒙他恩典,相待一体,总无厚薄。”程知节问母亲道:“娘可是这样的?”程母含着眼泪,点点头儿道:“是这样的。”又将手指身旁两个使女说道:“这两个就是秦殿下赐来服侍我的。”知节见说,便道:“娘,儿子差了,那晓得秦王这样一个好人,儿今去死在他台下,也是甘心的。娘,你不要念我了,你去伴秦伯母终了天年罢!”竟要撒开身于走出来,程母那里肯放。秦母对知节道:“你们不要忙乱,听我说:当时秦王因要我的琼儿归唐,故假作罗家来赚我,不意你母亲一团美意,陪我出寨,竟入长安。如今魏公亦已降唐,吾家琼儿谅必早晚亦至。你家母亲岂可因我出门,反作无子之母?”便对伺候的说道:“取我的大衣服出来,待老身自进西府,去见秦王,求他宽有。”

正说时,只见一个差官,跟着三四个校时,手里托着冠带袍服,口中喝道:“殿下有旨,恕程知节无罪,着即冠带来相见。”说完,校尉如飞将程知节绑缚去了,要替他冠带。程母见说,如飞跪在地上,对天叩首道:“愿殿下太平一统,万寿无疆。”引得众人又笑起来。程知节着了衣服,穿好了袍带,便要拜母亲与秦伯母。程母止住道:“儿且不必拜我,快进西府去叩谢秦王,这样宽恩大度的明主,你须要尽忠去报他,老身就死也瞑目的了。”知节见说,不敢违命,如飞的跟了差官,来进西府。时秦王在集贤堂,与众谋士谈兵议论。只见校卫来复命说道,秦叔宝母就要见殿下来,程知节母如何叩首谢祝。秦王笑向魏征与刘文静道:“幸是孤先差人去赦他,若秦母到来,就不见情了。”

话未说完,那差官进来禀程知节在帅府门首候旨。秦王道:“叫他到西堂来。”西堂原是西府会宾之所。差官早引程知节站在阶前伺候。只见秦王踱将出来,程知节如飞跪向前垂泪说道:“臣有眼无瞳,以致当年不识英雄之主,获罪难逃。今虽蒙思赦,反党生惭。”秦王自下阶来搀他起来道:“刚才试君之意耳,孤久知卿乃忠直之士,愿卿将来事唐如事魏足矣。”知节道:“臣蒙殿下豢母隆思,敢不捐躯以报!”秦王问起知节与王世充当日征战之事,知节备细述了一遍。秦王又问:“可曾见叔宝。懋功?”知节道:“臣自战败之后,见魏公降唐,臣即往瓦岗。一闻母信,星夜至此,实未曾会着秦、徐二友。臣感殿下鸿恩,无由以报,臣有心腹部曲一二千,尚在北邙、偃师,待臣去招徕,并偕秦、徐诸弟兄来归唐,未知殿下可容臣去否?”秦王见说,大喜道:“孤有何不容?如此足见卿之忠贞;但须朝见过了圣上,卿须奏明,看圣上旨意如何。”知节领诺。秦王即命差官,引他进朝面圣。

知节即便辞了秦王,出来朝见唐帝。唐帝见他相貌魁梧,言语爽直,即赐他为虎翼大将军,兼西府行军总管,所奏事宜,悉听秦王主裁。知节谢恩出朝,重新又到西府来,谢过了恩,忙到寓所拜见老母,并秦伯母暨张氏夫人。秦怀玉也出来拜见了。一家欢聚。过了一宿,明早知节便辞别了秦王,束装起行。前日进长安时,九死一生。如今出长安,轻裘肥马,仆从随行,比前大不相同,一径往东都进发。这是:

因感新知己,来寻旧侣盟。

如今再说李密,自从被秦王羞辱之后,每日退归邢府,坐卧不安,忧形于色。左右报程知节到来,李密心上指望他来探望,访问一访问东都消息。岂料知节竟不来见。未及三四日,报说唐帝封他爵虎翼将军,又差出长安去了。李密心中气闷,忙对王伯当与同来将士道:“程知节是孤旧臣,他到了两三日,竟不来看孤一面。人情之薄,一至于此。今唐主赐了他官爵,又出长安去了,想必他此去收拾旧时兵卒,以来助唐。我们在此间坐守死,有何出头日子?”李密诸将士,当时攻城掠地,倚着金帛来得易,也用得易,自入关来,也都资用不足,各不相安。今见李密有去志,大家计议道:“徐世勣现在黎阳,张善相在伊州,叔宝、士信,想已平定萧铣,必归瓦岗;雄信诸人在洛。明公还可有为,何苦在此别人眼下讨气?”王伯当也道:“正当如此。”李密道:“还是奏知唐主,只说要往山东,收故时部曲;还是各人私走到关外取齐?”贾润甫道:“此事不妥。主上待明公甚厚。况国家姓名著在图谶,天下终当一统。明公既已委质,复生异图,盛彦师、史万宝等雄守关外,此事朝发,彼必夕至。虽或出关,兵岂暇集?一称叛逆,谁复能容?为明公计,不若安守,徐思其便,可以万全。”密怒道:“卿乃吾心腹,何言如是!不同心者,当斩而后行。”润甫泣道:“自翟司徒被戮之后,人皆为明公弃恩忘本,上下离心。今纵奔亡,谁肯复以所有之兵,拱手委公乎?柳系荷恩殊厚,故敢深言不讳,愿明公熟思之。若明公有所措身,贾柳亦何辞就戮。”密大怒,拔剑欲击之。王伯当等力劝乃止。祖君彦道:“依臣想来,不若通知了公主,潜出长安。秦王即知,差人来阻,公主在那里,谅难加害。此汉刘先主赚吴夫人归汉之计,未知明公以为何如?”

大家计议未定,李密含怒进内。独孤公主道:“大丈夫当襟怀磊落,妾见君家何多不豫之色?”李密道:“我有一言,欲与汝商酌,未知可否?”独孤公主道:“夫妇之间,有何避忌?”李密道:“吾欲背唐而行,只虑汝牵心,不忍相弃,意欲与汝同行,未知可否?”独孤公主道:“是何言钦?吾兄受汝之降,爵君上公,又念君无家,赐妾为婚,宠眷之恩,可谓富贵极矣。今席尚未暖,不思报德,反有异志,苟有人心,必不至此。”李密道:“主上恩宠虽厚,汝侄辱我太甚。今势不两立,且往山东,收拾士卒,再留后举。况妇人之身,从夫为荣。汝心不允,莫非亦有异志么?”公主见说,即唾其面道:“吾以汝为好人,尽心报国,不意如此不忠不义,此生有何倚赖?”李密见说,登时杀气满面,幸喜旁边有个宫奴,善伺人意,忙上前解说道:“驸马息怒,此亦吾家公主年轻,不知大义。古人说得好:夫唱妇随,无违夫子,以顺为正,妾妇之道也。驸马既有此言,还当熟商,徐徐而行,岂可因一言之间,有伤伉俪之情?”李密见这宫奴说了这几句,把气消了一半,走出外来。祖君彦问道:“明公刚才进去,可曾与公主商酌?”李密恨道:“适间我略谈几句,不贤之妇反责我不忠背德,我几欲手刃之,故走出来。”王伯当道:“风声已漏,不好了,祸将至矣!”李密道:“计将安出?”祖君彦道:“要去大家即便起身,如再迟延,即难离长安矣!”李密见说,忙将内门封锁,叫王伯当唤齐同来诸将,收拾行装器械。共有六十余人,不等天明,竟出北门而去。门军忙来报知秦王。秦王大怒,如飞自到邢府中来看,只见内门重重封锁。忙叫人开了,见了独孤公主。公主将夜来之言,述了一遍。秦王听见,咬牙切齿,如飞奏如唐帝。唐帝亦怒,即欲遣将追擒。刘文静道:“何必动兵?只消发虎牌传谕各地方总管,若李密领众过关,必须生擒解来正法,看他逃到那里去?”唐帝称善,即发出虎牌来,星使知会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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