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1 / 2)

<h1>第6节</h1>

那迂腐得像一块朽木的腐儒,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那三寸的舌头里字字都是刀剑,他是马背上征战的少年将军,在嘴皮子的功夫上远远比不得这些人的唇刀舌剑,在方才的某一瞬间,骨子里的偏执喷涌而出,融化了脸上素来的隐忍,让他想杖毙了他。他始终觉得唯有刀枪剑戟才能换来臣服,他眼中雾沉沉的,偏一言不发。

守在一边的方朔看准了这个时机,连忙给有善和庆节一个眼色,两个人连拉再拽地把刘汝宁拽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陆青婵从始至终都是跪着,背挺得笔直,整个人从外头看是万千温驯的,可里子是倔的,有自己的傲气,萧恪突然开口了:“你不想让朕杀他。”

不是问句,陆青婵轻声说:“刘大人在文人心里的地位您比妾清楚,您这时候需要这些文人。”

夜已深,只能听见灯花爆燃偶尔迸溅的声音,外头乌桕树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半明半昧的火烛光下把陆青婵的身影拉的纤纤而长,她轻垂着眼睛不疾不徐:“您可以为了大佑杀人,也能为了大佑不杀人。”

萧恪从没想过对文人下狠手,他登基得不到这些人的拥戴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他们不步步紧逼,萧恪相信终有一日能够得到他们的归顺,可有些人却等不及,迫不及待地想要挑起文人书生以及翰林们,与他这个新皇帝之间的抗争,自古政权更迭,从来都没有不流血的。这个人或事这些人是谁,萧恪能猜到,正因为猜到了,所以才觉得满心疲惫。

陆青婵的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温柔的影,她纤纤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只跪在哪再也不发一言。

她到底是在帮谁?萧恪打量了她很久,可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一个答案,有时候猜人心,尤其是猜女人心,比这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复杂得太多太多了。

萧萧的风吹进暖阁里,吹过陆青婵的侧脸,萧恪突然开口:“你这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陆青婵抬起眼:“妾自然是在救他。”

这句话平静得如同流水,却让萧恪的脸却冷了下来:“凭你这三言二语怕是救不了他。”

“那妾应该怎么做,但听皇上吩咐。”

怎么能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呢?她像是个面人儿,任你言辞激烈,都照单全收,她眉眼疏淡清浅,像是古画上的仕女。都说泥菩萨尚且有几分土味,她温柔得连一点棱角都没有。这个女人有一颗剔透的玲珑心,也有藏在骨头里的清傲。

萧恪放下朱笔,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你想跪,那就跪着吧。”他走过她身边,周身衣摆上染着龙涎的味道,带着一阵寡淡的风吹向她,陆青婵垂着眼一言未发。

回到乾清宫的暖阁,萧恪换了寝袍。方朔走进暖阁的时候,看见萧恪正静静的站在窗边看着弘德殿里的灯火,他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静静开口:“你去让她起来,不要提朕。”

皇上掌人生杀的日子久了,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一定之规,鲜少能像今日一般刻意留心旁人,方朔口中称是,退了出去,不多时又走了回来:“娘娘说这是皇上的恩德,她跪着才是守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这两个字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陆青婵的头上,好像她从来都只为这规矩活着,萧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这么在意这两个字,每每听到只觉得恼怒得无以复加,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好字,捏紧了自己手里的笔,盘虬在骨头里丝丝缕缕的疼痛感又撞向他,萧恪抿平了嘴角。

弘德殿里除了陆青婵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她独自静静地跪在金砖地上,看着弘德殿墙上挂着的万里江山图,这幅图是尤擅丹青的宫乘鹤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画好的,上头刻画的是大佑王朝万里江山妩媚婀娜的轮廓,从盛京陪都到秦岭琉球,从东海再到天山和葱岭,着色的层叠和递进,工笔的描绘和勾勒,陆青婵看着沉浸其中。

跪在这砖地上,她已经十分习惯了,她入宫后随侍在毓贵妃身边,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宫里头的女人是不许高声申斥的,平日里做错了事便是罚,陆青婵也被罚过,她跪在毓贵妃礼佛的小佛堂里,偶尔便是整整一夜,她喜欢给自己找些事干打发无聊,比如打量着那缭绕着檀香之后的佛像,这习惯是养成了久的,所以陆青婵对于这幅万里江山图也看得仔细。

“你在看什么?”这声音沉然平静,陆青婵抬起头,萧恪站在她身边,他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这张地图上,他说:“陆青婵,你站起来。”

萧恪一直叫她皇嫂,人前人后,不管语气里带了几分轻蔑,那一声皇嫂里无波无澜,今日叫了她的名字,没有前缀和修饰,孤零零的三个字:陆青婵。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很久都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了,人人叫她一声主子娘娘,太后叫她皇后,她的名字竟让她从心底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来,她垂着眼说:“妾不是在为自己跪,主子这样不合规矩。”

“朕不管你为谁跪,朕现在让你站起来。”萧恪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地拒绝,他说,“陆青婵,是不是离了这规矩,你就活不了了?”

“陆青婵,你告诉朕,你到底为了什么活着?”

为了什么活着?陆青婵微微一愣。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宫里面很多女人都没有想过,萧恪微微弯下腰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让她和自己平视。他的手握着她伸出袖子的手腕上,他的掌心带着薄茧,贴着她细白的皮肤。

“太后让你死,你就敢悬梁自戕。有人出言不逊,你便替他跪着。那你自己呢?”

那你自己呢?

男人是在权力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他们的一生都在靠许许多多东西,来佐证他们的无上权威,比如金银再比如女人,毓贵妃告诉她,女人是依傍男人而生的,是凌霄花是紫藤萝,男人的腾达飞黄便是女人的功成名就,今天萧恪却问她,你自己呢?

陆青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萧恪也觉得自己今日似乎说得太多了,他看着立在金砖地上的陆青婵,她纤纤的影子被拉得瘦长,他脑子里想得都是那个钟灵毓秀的年轻女郎,是他在廓尔喀国边境处,眠风宿雪时想起的人。

他觉得她不该这么活着,他想让她活得更像自己。

他指着身后的江山图:“你看见这片江山了吗,多少人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朕自己也是踩着无数枯骨走上来的,这江山是男人的江山,我们做男人的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你该为你自己活着。”他的语气里已经找不到怒气了,做天子的男人,情绪也藏在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后面。

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在今天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按理说他们两个人向来也不是有旧交情的,不光没什么恩情,只怕深算起来,还是有仇的,她煊赫的身份地位都随着敦惠太后埋进了地底下,虚有其名地担着皇后的头衔,父亲也不认她这个女儿。萧恪没有什么替人着想的能力,可他此刻却清楚的明白,陆青婵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微末的愧疚之心浮起来,萧恪的语气也放得又缓了几分:“你想想你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想明白了就来告诉朕,别的什么都不用想,这紫禁城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你。”

外面的雨声又急又密,泥土的腥味随着一缕风吹进来,檐下的灯笼,都在雨丝里显得有几分雾蒙蒙的,像是金丝银线,又像是玉珠迸溅。他语气平静,可额角却渗出薄薄一层汗。

陆青婵走出弘德殿的门,沈也弓着身子给她撑伞:“主子小心着点。”

金银索子点泠泠声越发短促,一轮雾月蒙蒙的清冷。陆青婵站在丹壁上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向阶下走去,她走出没几步,却看见了太医院的杨耀珍,因为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她也不算是生疏,杨耀珍给她行了个礼,便急匆匆地往弘德殿方向去,因着步子走得急,脚下还有几分打滑,雨水把他的官服尽数打湿,湿淋淋地贴在身子上,模样看着滑稽,却让人笑不出来。

陆青婵收回目光,向昭仁殿走去。

她为了什么活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致力于拯救陆青婵,又一步一步被陆青婵拯救。

皇上的某些做法确实很大猪蹄子,但是他本身就是一个三观不是很完善,有偏执人格的人。

第11章 叶底珠(二)

今日该是御门听政,叫大起的日子。天还没亮,乾清门外就站满了来上朝的臣子,方朔从掖门里走出来笑着说:“各位大人今儿先回去吧,主子爷传话说,今儿的听政就免了。”

李授业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圣躬不安吗?”太后大行后,他的地位也不像过去那般稳固,皇上待他总是淡淡的,他难免也在心里生出几分不安来。一旁传来一声淡淡的嗤笑,他不满的转过头去,看见了吏部尚书季安,因着瑾太妃的地位日起,他这个族兄也有那么几分春风得意:“授业兄真是老糊涂了,圣上天恩浩荡,圣躬怎能不安,授业兄口出此言,怕是其心可诛啊。”

“季安……你!”李授业的脸色铁青,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朔已经笑着打圆场:“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两位大人关心圣躬难免心急。还请诸位大人先行回府吧。”

众人一道往贞顺们走,高趱平走到陆承望身边低声问:“今儿这事,承望兄怎么看?”

也难怪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皇上总览朝纲已有近一年了,事事躬亲事无巨细,御门听政这样的大事,向来是绝无缺席的,陆承望沉默了一会儿:“这事不好说,咱们再观望着看看再说吧。”

高趱平见他也猜不准,便知道他心里只怕也存着疑云,他叹了口气:“如今季大人倒颇为得意。满口江山社稷,单听着,真以为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臣子。”

高趱平也是翰林出身,性情里就带着那么几分桀骜,是个不事权贵的不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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