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冲喜</h1>
“都给我住手。”
河东狮吼过后,几名身强体壮的仆从上前,一层层将围打的众人强行分开。
众人反应过来,忙慌张让开,肃手而立,纷纷叫道:“夫人。”
最中间的明雪终得解脱,她头皮剧痛,头昏脑涨,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险些站不稳,一侍女忙扶住她。
“母亲!呜呜呜呜!”
明朗被一仆从抓住,推到一旁。安嬷嬷从地上爬起,跑到她身旁,紧张查看,嘴里不住道:“哎哟我的姑娘,可没事吧。”
明朗胸膛急促喘息,拳头依旧紧紧攥着,眼睛因剧烈的运动而越发清亮,瞳孔微微收缩,望向明夫人。
初次见面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过后明朗每次见到明夫人,便觉一阵寒意,仿佛那日的大雪与狂风一直未曾停下。
明夫人圆脸盘,大浓眉,刚吃过饭,面色红润,被人扶着,站在廊上,她身材丰腴,身着厚袄,头上几支金钗金光闪闪,那么一站,彷如一座珠光宝气的小山。
此刻院中众人皆气喘吁吁,衣容不整,朱钗配饰手巾之类掉了一地,一片狼藉。
明夫人居高临下,目光扫过众人,在明朗身上一顿,眼中闪过厌恶,却很快隐去,喝道:“都给我进来。”
厅堂内烧着一只大炭盆,热气逼人。明朗一进去,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众人皆已站定,这时都慢慢清醒过来,再看明朗,更觉诧异,谁也不想这平日里在府中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小庶女三姑娘竟会反抗,竟敢与大姑娘二姑娘打起来,竟还将大姑娘打的狼狈不堪,简直不可思议。
当然,事后责罚定是免不了的。
明雪立于明夫人身旁,捂着头,呜呜咽咽,“母亲,你看我的头!要秃了!你要为我做主……我,我要把她的头发一根根的拔下来!”
安嬷嬷陪明朗上前行礼,忐忑不安,她虽不知为何忽然打起来了,但眼下局面实在惨烈,想必一顿责罚免不了,她迅疾思索应对之词,跟明朗眼神一碰,明朗却眨眨眼,示意:算了,逃不掉,别求饶。
然则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明夫人瞧一眼明雪,随即轻描淡写道:“打架之事日后再说。今日叫你来……”
明雪急急叫道:“母亲!怎可日后再说,我现在就要……”
“一边去!”明夫人喝道。
明雪毕竟不敢违拗母亲,只得捂着头,愤然无奈的站到一边去。
明夫人转向明朗,复又变得和颜悦色,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相商。”
此言一出,安嬷嬷更加忐忑,不由瞧了明朗一眼。明朗却神色如常,安静的听着。
只听明夫人道:“今儿国公府来了人,想请你去做冲喜娘子。”
“什么?冲喜娘子?!”安嬷嬷大惊。
明朗已从明雪口中得知,不像安嬷嬷那般震惊,却也有些怔然。没想到竟是真的。
冲喜娘子的事,明朗略有些了解。
那是很小的时候,一日清晨,明朗看见一顶红色小娇接走常陪她玩耍的邻家姐姐,便好奇问祖母,姐姐去哪儿了,是嫁人了吗?
祖母却叹息一声,告诉她:“不。她是去做冲喜娘子了。”
那是明朗第一次听见这四个字。
冲喜娘子,顾名思义,用作为病人冲喜之用。因大多病人病入膏肓,无可奈何或求个心安方用此法,最终仍无力回天撒手人寰,抑或续的一命苟延残喘。因此许多妙龄少女或一夕之间陡成新寡,或终生守着个病秧子……
民怨积叠,后慢慢演变,致其形式发生改变。冲喜娘子依旧冲喜之用,却无需缔结终生。
冲喜娘子入病者家,陪护病者左右,若病者痊愈,男女双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自可成就一段姻缘。若一方不愿意,女孩儿则有两个选择:一或留在病者家,由其家供养几年,待返家时,再酌情附赠一笔礼金,聊表谢意。二或直接归家,病者家便需给予较丰厚礼金,好生送返,此后婚嫁自由。若病者不幸离世,女孩儿便只有携礼归家一个选择。
如此一来,冲喜娘子们便不用再面临一生守寡守病的悲惨命运,但同时也衍生出些许其他问题来。譬如礼金多少上便会产生纠纷,不过这倒是小事,大多数都可事先谈好,立下字据。
真正问题在于,女孩儿留下的那几年。
冲喜冲喜,说到底,其实便是用自身运道为他人冲掉灾病。这样的事,多少有些不详。去做冲喜娘子的多是家境贫穷或身份低下的女孩儿。对她们而言,做冲喜娘子虽不详,却不失为一条生财之路,同时亦是一块可能就此改变人生的跳板。
请得起冲喜娘子的病者家,多半有身份地位,再不济,亦是富裕殷实人家。女孩儿留下的那几年里,有聪慧机灵会做事的,讨了主人家喜欢,就此谋个好差事,亦为得益。然则亦有心术不正者,妄图借此攀高枝,变凤凰,不择手段做出引诱,爬床等事,闹得夫妻失和,鸡犬不宁……反之亦有女孩儿被主家苛待欺凌,或女孩儿不愿意,却被强占而无处申冤之事……
诸如种种,一言难尽。
是以但凡家中过得去,疼惜子女的人家,都不愿意让自家女孩儿去做冲喜娘子。
那时明朗懂得冲喜之意后,为那邻家小姐姐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祖母见她愁眉不展,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朗儿放心,有祖母在,你永不会有做冲喜娘子那一日。”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安嬷嬷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明夫人脸色一沉,旋即展展衣袖,收了收厉色,开口道:“按理呢,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无人敢要求,我们也不乐意去做这种事的。只是此次情况不同,对方是容国公府,容世子病重,既上门来问,于情于理,都无法婉拒。”
安嬷嬷急道:“可是,可是……”
明夫人喝一口茶,道:“容国公府是什么身份,那容世子何许人也,你们随便去打听打听。虽说是做冲喜娘子,即便无权势相压,想必亦有不少人争相竞做。你运气好,应当高兴才是。”
如何能高兴,安嬷嬷满脸焦急,这事来的太突然,猝不及防,真不知如何是好,低声下气道:“夫人,求夫人怜悯,姑娘她才……”明夫人沉着脸,吹着茶盏,看都不看安嬷嬷一眼。
明朗一直安安静静站着,此时方开口道:“父亲知道此事吗?”
她声音不大,话语却清晰朗然,平静淡定,兼音色清丽,宛若春日黄莺。
明夫人闻言,冷冷一笑:“你父亲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就他,难道还敢推拒国公府不成?别说他,就算老夫人在,也不定敢说个不字!”
提起老夫人,安嬷嬷便想起来,道:“可是,夫人曾答应过老夫人……”
嘭的一声,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开来:“少拿老夫人说事!告诉你,要不是……这事轮得到明朗?!莫不知好歹!叫你来,是好心告知你一声,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此事与国公府已说定,休再多言。老老实实回房去,等着明日国公府来接罢。”
明夫人厌恶的摆摆手,打发明朗走。
安嬷嬷犹不死心,还想再说,明朗却一扯安嬷嬷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主仆二人早有默契,安嬷嬷明白明朗之意,冲喜娘子之事恐再无转圜余地,再哀求,也不过自取其辱,遂忍下求告之词,颤巍巍爬起,与明朗一起告礼,离开。
明朗一走,明雪顿时忍不住叫道:“母亲!”
明雪披头散发,仪态全无,此时也顾不得,只朝母亲瞪眼道:“你真让她去国公府?为何不是我?母亲为何不让我去?”
明夫人怒道:“什么话!堂堂伯爵府嫡长女,竟想着去做冲喜娘子!”
明雪道:“那得看对方是谁。那可是容国公府!是容翡!”
容国公府,大楚开国功勋,几代重臣,真正钟鸣鼎食,权势滔天之家。如今的容国公手握重兵,驻守边疆,正为朝廷所依仗。
容翡,身为容国公府唯一嫡子,是为真天之骄子,世袭爵位,一生哪怕一事无成,什么都不做,也便是泼天富贵,无上荣华。然则容翡其人,却自幼文武双习,天赋过人,六岁入宫伴读,待遇与皇子等同,十四岁随父出征,屡建军功。十六岁入翰林院,成大楚最年轻翰林学士。
如今年不到二十,却身居要职,地位超然,在朝中举足轻重。
偏此人又生的容貌俊美,当年新科三元跨马游街,容翡与一众人等陪同,容翡一席白衣,面如冠玉,神情淡漠,骑高头大马,于人群中翩翩而过,风头竟盖过新科三元,引起轰动。
自此“京城第一公子”之名不胫而走。
第一公子吹皱一池春水,入无数春闺梦里,本人却春心未动,至今孑然一身,不曾婚娶。
【据传,容翡曾言:“外夷未平,国家未安,何以为家。”真正叫人又爱又恨。】
明雪虽未见过容翡其人,但第一公子种种传言却听的颇多,她已十三,大楚风俗,十三岁便可嫁娶,终身大事已计上心头。如大多数少女一样,心事荡漾,对京城第一公子亦充满向往之心。奈何自家这新晋的伯爵府,与容国公府实在差距甚大,不敢肖想。明雪本不敢奢望,谁料天无绝人之路,竟天降奇缘。
“如此大好机会,母亲竟拱手让人?!”明雪脸上发红,朝明夫人恨恨道。
明夫人亦是恨恨的:“你以为我愿意!”
女儿的心思,明夫人再明白不过,因她也一样想法:若能让明雪进国公府,近水楼台,凭明雪美貌,再加上自己手腕,保不准便借此缔结姻亲,成就一桩美事。
女儿大了,明夫人早于暗中物色女婿。她自己也出身伯爵之家,嫁与忠祥伯府,算勉强门当户对,可明远山窝囊平庸,让她也跟着窝囊一辈子,无出头之日。好在大女儿继承她年轻时姿色,貌美如花,明夫人誓要女儿嫁的好,光耀门楣,风光无限。
看来看去,都不甚满意。
谁知容国公府人突然上门,她当即心内狂喜,然则却又是空欢喜一场。
“人家指名道姓,要那小蹄子。”
“为何?”
“八字最相合!”
明雪顿时无话可说。
这冲喜就跟娶亲一样,也有些许讲究,合一合八字便是其中之一,这点上,冲喜甚至比娶亲更看重,毕竟娶亲时若双方情投意合,八字不相冲便无妨。冲喜则不然,八字越合越好。
“……她简直行狗屎运!”明雪愤愤道。
“哼,那也得看她最后有无福气享这运。”明夫人冷笑道。
明雪睁大眼睛:“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