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2 / 2)

此次完全属于私事出行,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直到一行人浩荡进入扁州,回到明朗祖母老宅,当地太守大小官员才得知消息,匆匆赶来。

容翡拨出时间见过他们,简单的寒暄后,表明来意,婉拒和谢过太守等人好意,嘱咐一切随意,不用接待,不要声张,亦不要打扰。太守一行人便又只得离去。

赵飞飞的身份自然没有公布,否则太守等人这些天更夜不能寐不得安宁。

明朗回到老宅,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

扁州这些年有了许多变化,许多曾经熟悉的地方已显陌生,但祖宅依旧保持着原样,它曾经历一次盗贼入室洗劫,太守多少顾忌其主人身份,派人处理过,素日由一名老仆守着,另有邻居和祖母产业下的伙计们偶尔过来照看一下。

关于祖母的产业,自有容翡安排人去处理,无须明朗操心。

安嬷嬷本也要回来,奈何年纪大了,经不得长途颠簸,只得留在上安,明朗能回去便是最大的慰藉,替她看看故地,回去讲给她听听,也一样。

绿水带人清扫收拾时,明朗便带着容翡四下观看,拾起往日时光。

“这是祖母最喜欢的榻,我从小就在上面爬来爬去。”

明朗来到正屋,厅中旧榻仍在,就连上头的小案几都还在。明朗缓缓抚摸案几,似看见从前祖母坐在榻上,案上小炉煮着茶水,雾气氤氲。

小时候她最爱躺在这里,扒着祖母,害怕又期待的听她讲各种鬼怪传说。

“哇,这棵树也还在,更高了。”

绕过天井,来到屋后,明朗指着一棵大榕树给容翡看。

“四岁还是五岁时,我上树掏了一窝鸟蛋,烤着吃了,结果被祖母骂了一顿。”

容翡仰望树顶,榕树年岁甚高,树干粗壮,枝繁叶茂。

祖母怒骂犹在耳边,四岁的小明朗被骂了,眼泪汪汪,不服气:“只是几颗蛋而已,为何不能吃。别家小孩儿都吃。”

“别家小孩儿吃屎,你也吃屎么?”祖母道:“若是乱世,饥不果腹,倒便罢了,眼下衣食无忧,又何苦去吃它们,害得人家家破人亡。万物有灵,懂吗?”

小明朗不懂。

祖母不再骂,也不再多言,只让小明朗站在树下等着。

黄昏之时,大鸟归巢,发现鸟蛋被偷,登时焦急的叫起来,接着便飞出去,在枝叶间,附近地面,天空盘旋,不断发出鸣叫。

叫到后面,叫声凄厉而哀恸,充满绝望,像条鞭子,抽打在小明朗心上。

小明朗哇的哭了。

“这里原来有几阶石梯,我便是在此处跌倒,受了伤。”

明朗指着屋后连接正院的一个地方,道,“后来祖母便叫人把它们铲掉,填平了。”

明朗静静凝视那一处,目光充满淡淡忧伤与温暖,这是她与祖母告别的开始,此后再未重走过这里,直到今日。

容翡摸摸明朗的头,静静听着。

“真是小朗……小……明姑娘,你回来啦。”

院门外,明朗遇见一张熟悉面孔。

“二狗哥?”明朗惊喜道。

时光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熟识的邻居友人,嫁的嫁,走的走,老的老,还有些已不在了。明朗回宅路上,还不曾碰见熟人。

眼前的男子,敦厚壮实,皮肤黝黑,一笑露出标志性的大白牙,明朗顿时认出他来,正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邻家哥哥。

小时总叫他二狗哥,如今长大,再这么叫有些不妥,想起他姓鲁,明朗便改口道:“鲁大哥,是我,我回来了。”

鲁二狗摸摸后脑勺,呵呵的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常过来看呢。”

容翡不动声色打量鲁二狗。

院中尚未收拾好,不便请人入内,明朗便与鲁二狗站在树下聊天,故人相见,彼此都很开心。

容翡面色淡然站在一旁。

“这位是?”鲁二狗问道。

“啊,忘记介绍了,”明朗笑道,微有点脸红,道:“他姓容,名翡,”明朗顿了顿,笑道:“是我未来夫君。”

这么说时,明朗心中忽然生出种奇特感觉。她与容翡之间水到渠成,明府从未真正关心过,而直到此刻,在故乡,向亲朋好友这么介绍容翡时,顿有种回娘家,昭示关系,尘埃落定之感。

容翡向明朗投来一瞥,唇角微弯。

先前太守等人来访,已惊动旁人,虽未确定容翡身份,但见容翡周身气度,便知非富即贵,鲁二狗略有点拘束,行了个礼,那模样看着却很为明朗高兴,朝明朗与容翡笑道,日后可要讨杯喜酒喝。

容翡回礼,客气道声自然。

鲁二狗憨厚笑道:“我也成亲了,孩儿已经两岁,改日带他来看你。”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相约日后再叙,鲁二狗方告辞离开。

“你知道吗,小时候他是这片的孩子王,我们都爱跟他玩,他好厉害,我爬树打架都是他教的,打架稳赢之诀窍我至今都还记得呢。”

明朗目送鲁二狗远去,想起幼时趣事,待他走远,便开心的对容翡说道。

容翡淡淡道:“教什么不好,教女孩子爬树打架。”

明朗笑道:“小时候嘛,懂什么,就觉得他厉害,爱跟他玩。”

容翡:“哦。”

明朗沉浸在有幼时回忆中,慨叹道:“想不到他居然已成家,还有了小孩。”

容翡:“唔。”

明朗想起一事,笑道:“你知道吗?从前祖母还开玩笑,说长大后,将我……”

容翡站定,朝明朗看来,平静嗓音中透着凉意:“将你什么?”

嗯?

明朗终于感觉到了,抬眸望向容翡,左看右看,嗯?啊?咦?哈?蓦然噗嗤一笑。

“不会吧,子磐哥哥,你该不会……”

容翡转开目光。

明朗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想不到容翡竟然会在意鲁二狗,她歪着头,晃到容翡眼前,左歪右动的,一脸好笑的表情。

容翡捏了捏眉心。

“还闹。”

明朗哈哈笑起来,四周无人,便拽住容翡衣袖,软言细语道:“别生气呀,他都有小孩儿啦。”

容翡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微微扬眉,什么也没说,明朗却从那微微一扬中听懂了潜台词:幸好他识趣早早成家立业。

明朗又忍不住笑了,灿烂春日里,被珍视被在意的甜蜜从眉眼间流泻而出,如桃花绽放,无比烂漫迷人。

容翡凝视着眼前的如花笑颜,唇角慢慢勾起来,心中那一点不舒服烟消云散,心尖柔软而温暖。

“以后跟他见面可以,但须我在。”最后他说道。

“遵命,容大人。”明朗笑的不行。

当日庭院收拾妥当,明朗等人各自住下。

翌日,明朗与容翡上山,前去扫墓。

“祖母,小朗回来看您了。”

当年祖母下葬后,明朗便匆匆离开,这尚是初次来看祖母。墓地周遭打理的尚好,坟前青石板缝隙里冒出些野草,开出一簇簇的小花。

明朗将野草拔去,手指抚摸冰冷的墓碑。

这些年她偶尔会梦见祖母,祖母音容笑貌一如从前,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会悲痛,然则如今跪在墓前,眼泪掉下来,却只是思念的泪水。

她心中平和,宁静,充满温暖,曾经经历的那些黑暗与苦难,那些悲痛难过,伤痛委屈,早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迹可寻。

这大概是祖母最想看到的。

明朗微笑起来。

什么都不用说,祖母只要看到她如今的眼神与笑容,便都知道了,便会放心了。

“祖母,这是容翡。我带他来看您了。”

容翡先净过手,肃整衣容,而后到墓前双膝跪地,脊背挺直,上香,行礼,神情肃穆而郑重。

“容国公府嫡长子,容翡,拜见祖母大人。”

四周青柏苍翠,树木如云,偶有鸟雀展翅飞过,容翡清隽的声音不卑不亢,从容谦恭,先自报家门,接着将家中人口与如今情境大致叙述,神态恭敬认真。

“……翡与小朗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欲结秦晋之好。”

“翡在此立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定予小朗一世荣华,护她一生周全,此生此世翡唯她一人,永无二心。恳请祖母应允。”

容翡伏地,认认真真磕头。

明朗侧首看容翡,林中一片寂静。

忽然凭空刮起一阵风,似扑面而来,从明朗与容翡身上一掠而过,温柔拂动两人衣衫与鬓发。

“祖母同意了。”明朗喃喃道。

风掠过的一刹那,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与明朗上回受伤昏睡中祖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跟他回去吧。好好的。

明朗霎时红了眼眶。

“祖母……”

容翡握住明朗手心,两人一起伏身,再磕头:“谢祖母。”

祖母是这世上给予明朗最多疼爱与温暖的人,如今可以放心,她虽长眠于此,明朗得到的爱却仍未中断,除她之外,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人,也同她一样,无条件,长长久久,永远的珍爱她。

天高云阔,山峦绵延起伏,苍翠的青松绿树间,五颜六色的花儿漫山遍野,开的烂漫。

明朗与容翡牵着手,荡啊荡的,慢慢往山下走。

斑斓的蝴蝶扇着翅膀飞过来,又飞到花丛中。

阳光将云层染成金色,仿若仙境。明朗与容翡手牵手,走在这温暖春日里,眉眼浸染着眼前的山水天色一般的温柔宁和。

“子磐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吗?”

“不记得了。”

明朗使劲晃了晃容翡的手,睨他一眼。

容翡唇角勾起,怎会不记得,那时明朗入府做他的冲喜娘子,他于昏睡中蓦然醒来,一眼便看见她,当时还将她吓哭了。

“初见我时,有何感想。”容翡问,相比自己,明朗第一次见到他,他尚昏睡不醒。

明朗想起那晚,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掀开床帏,挑灯照在容翡脸上,第一次看到他:“我在想,这人真好看呀。”

明朗嘴角翘起来,那一幕仿若就在昨日。

“你呢,子磐哥哥,你第一次见我,在想什么?”

漂亮的蝴蝶又飞过来了,成双成对追逐着飞过。

容翡想了一想,答道:“我在想,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后来才知,这是我家的小姑娘。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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