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骧嘴角一抽。
这嘴多损,人家这才刚定亲,您就咒人家分了啊?
他真有点怕对面那少年人会跳起来打柳文略一顿。
不过黄骧决定不说话——倒不全是不爱出头的性格作祟。
正如聂谨礼说的那般,柳文略虽然心慕公主,但自始至终,两人交往坦坦荡荡,全无苟且,他们这些好友都看在眼里,因此哪怕此时柳文略大咧咧在少年面前说出那些话,其实他们心里,也并不觉得柳文略真就多理亏了,要真打起来,那也绝对是帮柳文略不帮睢鹭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天经地义吗!
况且……
真当就只有柳文略一人有过那心思?
黄骧叹了一口气。
他们也曾年少啊。
如今也没有脑袋糊涂,所以他们还记得当年,记得当年执掌天下之人,还不是如今那位少年天子,而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那时,那颗昔日藏在宫阙与深闺的明珠,初初显于人前,便绽放出万道光华,惊世殊色。
于是状元楼下,金銮殿上,曲江池边……美人一瞥,便叫不知多少人失了心、丢了魂,文人骚客,风流浪子,纷纷为其写诗作赋,赞其美貌,褒其风骨,诗句写满了状元楼一整面墙壁,甚至一时之间,向乐安公主写情诗表白都成了京城风尚。
自然有许多随俗从众之流,但也不乏真心爱慕的人。
只他们四人中,聂谨礼年纪跟他们跟公主都差了一辈儿,应该是从未动过旖旎心思的,但其余的三人,可都是公主的同龄人哪。
柳文略不说,黄骧自个儿知道,他是动过心的,至于仇尺宽——那就只有鬼知晓了。
只是,不管曾经再怎么动心,也都是曾经了。
时光从来不饶人。
时光会给树刻上年轮,给人添上皱纹,还会让曾经怦然心动的炽热心跳,逐渐平静冷却至微温。
于是曾经的少年变老,曾经的年少轻狂,也大多变成了圆滑世故,曾经的心动爱慕,更是大多早已遗忘,或是深深埋藏于心底。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听到乐安公主要跟个不知哪里来的无名小卒成婚时,陡然忆起少年时的心动,进而对这个无名小卒无名火起。
更何况,于他们而言,公主不仅是他们年少时心动的人。
更是他们曾经发誓效忠和追随的人。
臣子为君主着想、把关,这很合理。
而且年轻人嘛,就该遭受点毒打,有点危机感,不然一切来得太过容易,岂不是不懂得珍惜?
黄骧老神在在地想着,于是便再不发一言,任由柳文略满嘴胡说。
不知何故,仇尺宽叫的醒酒汤迟迟没有送来。
于是潇潇雨声中,便听柳文略梦呓般的声音如雨水般绵绵不绝。
“……第一次见她,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呢……”
那时的他恃才傲物,清高傲岸,自诩天下无人可入他眼中,什么高门权贵,龙子凤孙,不过是会投胎,就连许多名声正炽的,也不过是因为俗人庸碌、肤浅,以致才把鱼目做珍珠。
甚至那个被世人追捧的劳什子公主,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美貌冠京华又如何?
不过是高台之上任人赏玩的傀儡玩物,况乎皮囊最不值钱,今日你容颜靓丽,万人追捧,可且看来日。
来日你人老珠黄,容颜不再,更多更年轻的美人涌现,谁还记得你?
于是他鄙夷,他轻视,他觉得那个人人追捧的公主,就是个沉迷于万众追捧幻想中的漂亮蠢货,甚至还不如秦楼楚馆会跟他低语轻笑的伶人妓子来得可亲可爱。
哪怕初见那日,濛濛春雨中,她亲自敲响他寓所的门,他不耐烦地打开蓬门,却在看见门外佳人的一刻,如遭雷击,如坠火海。
她似乎未看到他的失态,只微笑着,问:“可是柳先生?”
那一刻,他承认了,他也是凡夫俗子,
他也为她的皮囊所迷。
可为皮囊所迷是为皮囊所迷。
他心里仍然是看不起她的。
甚至她越漂亮,他就越是看不起她。
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解读为别有用意,甚至连她礼贤下士的行为,都能被他解读为利用自己的美色笼络人心,于是他时刻提醒自己,他喜欢的只是她的皮囊,他的品性仍是高于她的。
于是他一边因着人类贪花好色的劣根性,不拒绝她,对她不过分的要求言听计从,甚至因为又一次出言得罪人后,她大怒,朝他发火,让他克制自己的臭脾气,否则就滚回老家时,他第一次选择了听从,和忍让。
但他仍未真心服从她,也未真心爱上她。
他甚至时不时在心里想着,若是哪日,她命令他做什么违背本心之事,他定要义正严词、大义凛然地拒绝她,然后,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哈哈大笑。
直到那一年春闱放榜,他一举高中状元,顿时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以为能够吸引她所有的目光。
然而,事实却是,她将目光投向众多进士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人。
齐庸言。
更在不久之后,便下嫁齐庸言。
他气得咬牙切齿,捶胸跺脚,但也只觉得,不过是错过了一个美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之后便是长达近二十年,作为君与臣的相伴。
人可以装一时,但很难装一世,更何况,很多东西是装不来的。
于是不知何时起。
一次又一次被打脸。
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对她的偏见。
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傲慢和小人之心而羞愧。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关注的不再是她的容颜,甚至当她容颜老去,那些曾经因为容颜围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越来越少,他却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她。
终于等到四年前,她和离了,而他浪荡半生,仍旧无归无宿,于是他涌起全部的炽热,如那些看中她身份地位的男人一样,大胆追求,向她表白心意,但与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可以确信,自己是真心的。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就能赢得一切的道理。
她拒绝了他。
她拒绝了他啊啊啊啊……
细如青丝的雨中,一家不起眼的酒肆窗边,绯衣博带的中年文士忽然面伏桌案,先是呜呜咽咽,随即更是嚎啕大哭起来,窗外有经过的车马,都忍不住望过来,迟迟未端来醒酒汤的酒肆掌柜,更是终于端着醒酒汤姗姗来迟。
而那位孩子一般大哭的客人,却忽然抬头,对着他对面,那容颜如珠如玉的少年人,含含混混,却又分明恶狠狠地道:
“你……呃……且莫太得意,我……呃呜……会一直……盯着你的!”
……
几人离开酒肆时,雨水终于止息,聂谨礼三人搀着醉地人事不知的柳文略跟睢鹭告别。
仇尺宽始终沉默,聂谨礼仍旧尽力说着些补救打圆场的话,唯独黄骧,先是一言不发,但在最后与睢鹭告别时,却又突然对睢鹭道:
“其实你真的不必太在意文略,更不必对他如临大敌。”他先是状似安抚地说了这么一句。
随即,狐狸脸上却露出童叟无欺的一笑:
“毕竟,如文略这般爱慕着公主的人——可是有很多很多哦。”
第51章我迫不及待,想与您早日……
睢鹭回到公主府时,正是申时三刻,不午不晚的时候,雨霁初晴,整个公主府好似也被洗刷了一番,在这午晚之间的雨后阳光中,每一栋亭台,每一片砖瓦,每一片枝叶,都反射着金子般的温柔光芒。
他从门口就下了车,一路走回乐安的庭院,远远地,便看见庭院之中的乐安。
她仍躺在早上他离开时的那张摇椅上,只不过地点从廊下搬到了庭院,于是那金子般的阳光也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她脸颊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身上盖了一条薄被,胸口位置平稳而缓慢地起伏着,似乎已经熟睡了。
于是他放轻了脚步,向她走去。
“嘘……”
见他来,摇椅一旁,搬了个春凳正领着侍女们做针线活的冬梅姑姑便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
那便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睢鹭更加放轻了脚步,几乎猫儿似的,悄无声息地上前。
却在要走到近前时,又陡然站住脚步,随即不再上前,反而后退了一步。
冬梅姑姑鼻子一嗅,便知道了他为何后退。
搬起春凳,拿起手中正做着的绣花绷子朝睢鹭走过去,还没走近,就被那冲鼻的酒味儿熏地一退,虽知道这是正常交际应酬,而且睢鹭目光清明,显然没有喝醉,却还是皱着眉头嘟嘟囔囔:
“少灌点儿黄汤,我就不晓得这玩意儿哪里好喝了,喝醉了又疯又吐的,平日里看着好好的人,几杯下去就没了个人样儿……”
“姑姑说的是。”睢鹭也不反驳,只笑着应道,但随即又问道:“公主今日也没出门吗?”
冬梅姑姑的唠叨被打住,还有点儿意犹未尽,但听睢鹭问起乐安,便立刻又打起精神,道:
“可不是,一整天儿的都在府里窝着呢,上半晌下雨,她就躺在那儿,说要听雨,我也不知道这雨有啥好听的,反正她就听了一晌的雨,过了午放晴了,才挪到院子里,说晒太阳,还找了书来看书,结果没看一会儿就睡着了,一直睡到这会儿子,可这会儿就睡了,到晚间睡不着可咋整哪……”冬梅姑姑絮絮说着。
睢鹭一边听着冬梅姑姑絮叨,一边看着远处的她。
柔软的锦被和书本掩住她的身躯和脸庞,她被阳光、锦被和书本簇拥着,安静熟睡,一动不动,恍然间,似乎已经与庭院里那些不会动的死物们融为一体,唯有书本与锦被之间,一截细白的脖颈,以及那微微起伏的胸口,仍在昭显着她的存在。
“公主……往常都是这样的吗?”
“啥?”冬梅姑姑疑惑抬头。
睢鹭恍然顿住。
“没什么。”他说。
冬梅姑姑“呿”一声,也不追问。
日头渐渐西移,冬梅姑姑的絮叨声似近还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公主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满京城儿郎,谁不知道乐安公主?听说你在曲江宴上出了风头?哼,这有什么稀奇的,想当年,公主每一出行,街上赶来观看的人都乌泱乌泱的……公主未出嫁时,家中有适龄儿子的,都想跟皇上求尚公主,什么不愿尚公主、只欲求娶五姓女,哼,那是寻常公主,我们公主能一样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