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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会停了!停了!知道为何吗?”状元楼里,有年轻书生纸扇开阖,唾沫横飞。
“为何?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有人好奇询问。
“莫不是?”有人犹疑。
“恐怕是……”有人点头。
“正是!”有人笃定。
“没错!正是!”书生纸扇“唰啦”一展,“正是因为乐安公主大婚!”
“天子下诏,为贺乐安大长公主大婚,今日休朝一日,不仅如此,诸有司若有要参加公主婚宴的,也均可提前下衙一时辰!”
“呵——”有人赞叹吸气,有人满腹惊疑,“这恩宠也太过了吧?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公主,怎么还能让前朝政务因此而受影响?”
“切——”那书生纸扇又一阖,扇柄轻敲问话那人,“那是寻常公主,乐安公主那能一样吗?”
“那可是执掌前朝十七年的乐安公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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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实封了,又加实封了……”南康公主府,南康公主听着下人禀报的最新消息,咬着被角,心酸地恨不得跑到金銮殿上对着皇帝大哭一场。
同样是公主,同样是皇帝姑姑,怎么命就差这么多呢!
公主或者寻常宗室女大婚,皇帝照例都会进行各种封赏,初婚时,伴随着赐婚玉册的往往是封号和食邑,还有多少不等的财物,但再婚甚至三婚时,封赏自然会相应地少许多,毕竟封号早就给了,食邑又一般都是固定的,因此一般也就意思意思赏些财物罢了。
可是!可是!
“今晨陛下下了最新的诏令,再赐乐安公主实封一千六百五十户,至此实封凑足了整整三千户之数,冠绝历朝历代所有公主封赏,其余田产财物更是不计其数,还有那位乐安公主新任的驸马,除按惯例封三品驸马都尉外,又赐开国县侯爵位,食邑一千户,追封其亡父为开国县公,亡母为郡夫人,另赐财物若干……”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还有规矩吗?啊?还有吗?!不是年年都说国库空虚,要宗室体谅吗?怎么这会儿就没人说国库空虚了?怎么这会儿就使劲儿封赏了?李臻也就算了,那睢什么鹭有什么功什么劳,啥都没干呢就封爵了?这像话吗?就没人拦着皇上吗?!啊?!”
南康咬完被角起身,眼睛通红,怒发乱飞,冲着禀报消息的下人就是一通吼。
下人倒是镇静,唾沫星子都飞到脸上了依旧不动如山。
——反正南康公主再怎么发飙也没用,这话她也就敢在府里喊喊了。
因为上次得意忘形招惹了乐安公主,到如今,一年的禁足令一半都还没过完,南康公主已经快憋疯了,这次好不容易求了恩旨,才得以参加乐安公主婚宴,所以别看她这会儿吼地厉害,等待会儿出了门,保准比兔子都乖。
而这样的一幕,同样不独发生在南康公主府。
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世家寒门……不论出身,此时所有能接触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在听到天子最新的封赏后各有震动。
有如南康公主一般心酸眼红嫉妒的,如荣郡王。
有单纯羡慕甚至因此而挖空心思想要学习效仿的,如各不明就里的皇权外围人士。
有思量再三重新衡量对乐安公主的姿态的,如原本以为其还政后恐怕会渐失皇宠的。
自然,也有因为种种原因,赞成,甚至本身便推动了如今这一切的人。
……
而不论这些人有着怎样的心思,都不会影响到乐安大婚的举行。
接近傍晚时,一匹纯白骏马上,身着鲜艳红衣的神仙般的少年,从乐安公主府不远处,一栋张灯结彩的宅邸中御马而出,身后是浩浩荡荡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若是有点见识的人自会认出,那充当迎亲仪仗的人群中,竟赫然有许多当朝官员,甚至不乏官至金紫之人。
然而,围观的京城百姓大多是不认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们的,于是,他们的眼睛,便自然而然只看到,队伍当头,那匹白色骏马上的神仙般的少年。
那是怎样一个少年啊。
多年之后,曾亲眼见过少年红衣打马行街的百姓们都已老了,眼珠浑浊,声音嘶哑,步履蹒跚。
然而每逢有新郎官骑马打街上行过,听到身边有年轻人赞扬新郎官样貌的,老人们却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向儿孙念叨——
“这也算俊俏?你是没见过当年……”
许多年后的当年,却正是此时此刻,那让所有目睹了他此时姿容的京城百姓念念不忘终生的少年,此时便骑在高头大马上,虽然外人看来是神仙姿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紧张。
本以为一手谋划而来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紧张畏怯,但没有人告诉他,原来不管事先做好万种筹谋演练,涉及情之一字,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再冷静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于是此刻傻瓜呆子如他,只能竭力保持着表面的镇静,如仙人的面容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然而攥紧缰绳的双手已经浸出了汗水,挺直如松柏的脊背如也如松柏一般僵硬。
随着开路人员的引导,马儿不紧不慢地穿过一条条街道,街边涌涌满是凑热闹的人群,有人震撼于迎亲队伍的富贵,有人惊叹于他的姿容,时不时有浪涌般的喧哗从人群中爆出,无数人拼命上前挤只为多看他一眼……
这些他却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目向前方。
去迎娶他的新娘。
去拥抱他的太阳。
第62章你并非没有同道之人……
迎亲的仪仗如游龙般游过长街,在无数京城百姓的目光中,那骑白马的少年,红衣披着霞光,去向那金尊玉贵的乐安公主府。
公主府早已焕然一新。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庭院洁净,连廊檐上的琉璃瓦都被擦拭地一尘不染,来往的奴婢宫人轻声曼语,规言矩步,唯恐高声惊扰了满堂的贵客。
然而来往宾客何其多,于是宫人不得提放高了音量,拉长了嗓子,婉转的喉如莺啼,伴着满园彩锦花树,伴着白衣少年穿行而过的身影,落入佳人闺房里。
有命妇透过朦胧的窗纸,侧着耳朵听,听到了动静,便又悄悄推开窗缝,伸长了脖颈看,于是看到了霞光下玉树般的少年,狠狠为其姿容震惊后,紧着嗓子喊道:
“来了来了!”
于是屋内的侍女命妇赶紧涌涌地动起来,哪怕新娘子的妆容早已描摹万全,却仍又一遍一遍地检查修整,务求完美无缺到极致。
直到外面传来少年吟催妆诗的声音。
“吟的什么吟的什么?”
人太多,氛围太燥热,少年的声音虽如金玉相击,却仍被嘈杂的噪声掩去不少,有未听到的命妇便悄悄问同伴。可却见同伴早已心神恍惚,隔着朦胧的窗纸,听着窗外少年的吟诵,眼神迷蒙,不饮而醉。
是啊,吟的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只要人是对的就好。
听着少年的声音,想着少年的姿容,有些年轻的侍女宫人,甚至已嫁的年轻命妇,都不由矜持羞怯起来,有人正欲怂恿正主拿乔一番,好叫少年再吟几首诗。
然而,不待这话出口,却见正主——那位本应最矜持的公主殿下,却已然站起身,将一团扇虚虚掩在面前,“开门。”乐安道。
新娘子,又是公主发话,谁敢不从?
于是少年一首催妆诗刚刚吟罢,不待门外的男宾们促狭地鼓励少年不要泄气,便见那紧闭的房门已然大大方方的敞开,盛装的绿衣佳人端立门后,面容虽被丝质的团扇掩去,却仍能从其挺直窈窕的身躯,闲适自若的姿态,看得出扇后为何人。
这浑然不像寻常的新夫妇相见,多半是因为,本应羞怯矜持的新娘子,此刻竟一点也不羞怯,反而在门开后,缓步轻移,走近了那少年。
于是红男绿女,隔着一柄团扇相见。
乐安着碧绿嫁衣,然嫁衣上的纹样,却不是寻常的翟鸟纹,而是一轮金黄日纹,环绕着许许多多纯白鸟羽。
而睢鹭,鲜红的婚服上,却赫然是羽毛鲜亮纯白的白鹭。
睢鹭站在乐安面前,婚服上的白鹭正引颈向着乐安的方向振翅欲飞。
于是,便好像白鹭追逐着烈日,就算被烈日灼烧,遗下片片鹭羽,亦不回首。
这样不同寻常又相映成趣的婚服让众人都愣了一愣。
而睢鹭仿佛并未注意到众人的呆愣,面对那张团扇,和团扇后隐隐约约的明眸,他莞尔一笑,随即,又吟起了却扇诗。
没有的门扇的阻隔,那声音愈发清晰,果真如金如玉,再加上其绝世容颜,恐怕就算他诗才狗屁不通,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念上个四遍,世上又有哪个新娘会——哎?
命妇们、傧相们、宫人侍女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柄本来老老实实挡在新娘子面前,此时却忽然已经移至其身前的团扇,而此时,少年的却扇诗最后一句才堪堪落下而已。
“手酸了。”
只有与她面对面站立的少年,才听得到她这一声嘀咕。
于是睢鹭脸上的笑意陡然放大,随即,他伸出手,接过乐安手中的团扇,随意扔到一旁,弯腰伸臂,便陡然将乐安打横抱起。
四下里先是一片惊诧倒抽冷气声,随即,便爆发出浪涌般的欢呼。
睢鹭抱着乐安迈出房间。
傧相司仪们高声吟诵着吉祥的话,宫人婢女们撒着花生白果,他则一步步,将他的新娘抱上轿辇。
“起驾!”
于是少年重又骑上白马,而这次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相比起迎亲的仪仗,这次送亲的仪仗则更加惊人。
迎亲队伍若说是浩浩荡荡,那么这送亲队伍,则可称得上吓不死人不偿命。
寻常女儿家出嫁,送亲的都是自家兄弟叔伯等,然而乐安公主出嫁——
“那不是汤相吗?!”
“那个是御史大夫聂谨礼!”
“那个是崔静之啊!”
……
乐安坐在轿辇里,耳边不时传来路人的惊呼声,她纳闷地微微挑起轿辇纱帐,想要看看这是什么高质量京城居民,竟然能把为她送亲的各个朝廷大员的名字一个不漏的叫出来。
要知道,她原本可是不赞同聂谨礼崔静之等人为自己送亲的啊。
开始拒绝的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
本来为她这次出嫁,李承平便已经命李氏皇族宗亲中几乎所有能骑马的男性来送亲,若不是帝师王铣以要顾全天子安危为由拼命拦着,怕不是李承平自个儿就想亲自上。
但即便拦住了李承平,剩下的人也已经足够多了。
即便李氏因为七王之乱的缘故有些子嗣凋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李氏阖族男子不论老幼,几乎倾巢出动为她送亲,给的面子已经是绝对足够,再加上聂谨礼等朝廷重臣,实在有点太招人眼了。
而这还不算,很快她便发现,想为她送亲的还不止聂谨礼几人。
已登高位,为了避嫌已许久未跟她见面的汤明钧,身处崔家,因立场不同已多年来相见即较量的崔静之……
一个又一个人找上来,愿充当她的兄弟子侄叔伯,为她送嫁。
几个朝廷重臣为她送嫁是招人眼,所以乐安拒绝,但这么多人都要为她送嫁……
乐安没有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