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死了。”
乐安微微睁大眼。
睢鹭看着她的神情,鼻腔里哼了一下。
“很惊讶吗?”
乐安乖乖点头。
她真的以为他一点儿都不在乎的。
“……不要小瞧男人的嫉妒心。”
尤其是,他真正见到她的第一次,就是目睹她和前夫纠缠不清。
尤其是,他亲耳听到那个早了十几年认识她、与她相伴的男人,用亲昵的、完全没有等级、尊卑之别的“臻臻”称呼她,而他却还在叫她“公主”的时候。
可是没有办法。
他和齐庸言不同。
他没有如齐庸言那般,早早地认识年轻稚嫩时的她,也没有如齐庸言那般,有着和她相当的年龄,更不像齐庸言那般,早已证明了自己。
他年龄小于她,地位低于她,所有的身家、地位、名声,也都来源于她。
所以,他天然地要仰视她。
原本也没什么的。
若如曾经他所想的那般,只是因为想要追随她,只是想和她同道而行,那么是并肩而行还是落后于她,都不重要,因为就好像臣子追随明君,草木追随太阳一般,只要道路是正确的,他并不在乎谁前谁后,谁尊谁卑。
但是——
他和她不止是君臣,还是夫妻。
君臣和夫妻,是全然不同的。
为臣时他可以不在乎上下尊卑,但做夫妻——
“我以后不会再叫你公主了。”睢鹭在她耳边笑着,轻声道。
乐安还有些愣愣。
“那叫什么?”
“臻臻。”
他带着笑,咬字清晰,发音却异常缠绵,那两个字,仿佛在他舌尖跳跃的糖,而他的口腔炽热,让那糖顷刻融化,化作糖浆,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第78章果然,您完全不记得我呢……
新科及第,少年意气,便应跨马游街,题名雁塔,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次进士考试不同往日,时令在秋不在春,于是自然没有了春闱时“江头数顷杏花开”的场景,但是,凉爽萧瑟的秋日并不能熄灭及第士子们的喜悦,于是吏部关试过后,曲江上虽没了“江头数顷杏花开”,却仍有“车马争先尽此来”。
放榜后的半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曲江上再开盛宴,只是这一次,主角却换了人。
作为状元,又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样貌出众的状元,睢鹭是这场盛宴无可争议的焦点。
“公主,怎么不见驸马?”
聂谨礼等人找到乐安的席位时,黄骧看了看乐安所待的青毡帐篷,左右都没见着那个年轻人,便开口问道。
“又被人叫去了。”乐安斜倚在帐篷里,有一口每一口地喝着酒,见几人到来,便招呼人坐下。
聂谨礼很是了然地点点头:“今日,驸马可有的忙咯!”
乐安公主驸马,新科状元,又是那样的年轻,恐怕此时整条曲江上的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都迫不及地想结识那位状元郎吧。
黄骧问:“公主不一起去吗?”
乐安笑笑,“不去,这些日子见的人太多,脑壳疼。”
于是聂谨礼等人又了然地笑。
乐安说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
从礼部放榜后,乐安的公主府便几乎再没安静过一天,天天络绎不绝不断有登门庆贺的客人,甚至聂谨礼等人便是其中一波,这种喜事,来者是客,公主府自然也不会触霉头将客人赶回去,于是乐安便大气一回,一声令下,吩咐冬梅姑姑和府内邑司,来者是客,只要来了,就尽己所能地好好招待,于是便整整热闹了十几天,一直到今日曲江宴。
而这十几天的热闹,不仅让乐安看着每日靡费的酒食乐舞开支肉疼地捂心口,更让乐安几乎得了见客恐惧症,整天假笑地脸都要僵了。
于是到了今日的曲江宴,好歹她不再是主人,不需要应付客人,于是她便躲了懒,自到了地儿,便安安稳稳地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全当看风景来了。
而睢鹭便没有乐安这么安逸,作为状元郎,邀请他的人便从未断过,一会儿叫他去吟个诗,一会儿再去斗个酒……总之总有人来叫他。
乐安一点不拦他,也不跟着,他愿去便去,她只当自个儿今儿是来看风景听曲儿的。
聂谨礼等人也知晓这个情况,因此此时听到乐安这话也不意外。
聂谨礼看看乐安的青毡四周,这会儿没什么外人,便抱着拳,眼眶闪烁地道:“公主,恭喜您。”
而他这么一动作,黄骧等几人也不出声地,却同样朝乐安一揖。
乐安笑:“怎么又说一遍,前几日不都恭喜过了?”
前几日乐安公主府上的宴会,聂谨礼等人可都是来了的,自然也都跟她说了庆贺的话。
“那不一样”然而聂谨礼却摇摇头,“那是出于礼节,这是出于真心。”
前几日公主府的宴会,聂谨礼等人虽然也去了,甚至也见到了乐安,但也只是见到而已,根本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仅仅只是客套地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私底下一句话都没说上。
而这会儿,有充足的时间,又没有了外人,所以聂谨礼才忍不住又真情流露,再次向乐安道贺。
乐安微笑点头。
“公主,您是不知道,驸马的这个状元,可真是来之不易啊!”
道完贺,几人落座,侍女们又布上食物,斟满就被,聂谨礼几人放松下来跟乐安闲聊,聂谨礼便朝乐安叹道。
乐安不说话,只看看他。
于是不用人催,聂谨礼便唠唠叨叨将自个儿知道的,全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今科有位出身崔氏的学子,文采应策俱佳,在行卷时,便被许多大人看好,认为此子能拔得头筹,而阅卷时,有篇时务策让阅卷的主考官们眼前一亮,其洋洋洒洒上万字,涉及军事、农田、税收、吏治等诸多方面,以自问自答形式,指出弊端,给予对策,其中不乏许多令人眼前一亮、拍案叫绝的见解。”
乐安又喝了口酒,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睢鹭的?”
睢鹭写了什么,自然跟乐安说过,甚至他写的不少“见解”,便是因为平日里跟乐安交流而得到的启发,因此一听聂谨礼这么说,乐安便立刻猜到了。
“没错!”聂谨礼一拍大腿。
“这篇卷子被考官被一致认可,列入了头名待选名单,但今科不是施行了糊名加誊录的新法吗?因此未去糊名之前,许多人便以为是那位崔家出身的考生,因此还没什么争议。”
“结果,等到糊名一去,看到写出这篇卷子的是驸马,有些小人……哼哼!”向来老好人的聂谨礼,竟然用了于他而言已经算得上很重的“小人”一词。
“那个崔荻,自然是向着他们自己家的人说话,力主让那位崔姓学子做状元,刘思撷自然不肯,力荐驸马,而最后,作为主考官的齐、咳,齐大人,则模棱两可,于是最后还是陛下,以及两位监察,以及数位大人分别表态,最终,才定下了如今这个名次。”
“嗯嗯。”乐安依旧轻轻啜着酒,今日这酒不怎么辣,反而甜甜地,喝着像糖水,于是乐安便一口接一口地喝个不停。
至于聂谨礼说的话……
其实她也完全不意外,甚至若不发生这样的事她才会意外。
虽然糊名法和誊录制可以防止考官看名字定榜单,但等到糊名一去,决定具体名次的时候,自然还是会受考生身份名望的影响,于是有出身有声望的学子便更容易得高名次,普通出身无名望的学子,名列榜末也不足为奇。
像崔荻这种,他帮着自己家的人简直太自然不过,而其他人也都是看人下菜碟,就像刘思撷,他帮睢鹭难道只是看中睢鹭的才华吗?
还不是因为睢鹭是乐安的人。
而除了刘思撷外,还有汤明钧等,也会因为睢鹭跟乐安的关系,而天然地支持睢鹭——就算睢鹭的卷子写地其实并不像他们说地那样好,其结果也依旧是一样的。
因此乐安对聂谨礼所讲之事丝毫不意外,倒是有一点点意外——
“几位宰相都参与了表态?竟然是支持睢鹭做头名的占多数吗?”
乐安自个儿知道自个儿,这次的科举她可没打任何招呼,于是,顶多也就是她曾经心腹的刘思撷、汤明钧会看在她的的面子情分上,无条件支持睢鹭而已,至于其他人,乐安则并没有把握,而只有这两个人,可并不足以决定最后的结果。
“这倒不是。”聂谨礼摇摇头。
“支持那位崔家子和支持驸马的,人数刚好一样,因此那几日吵得不可开交,连吵了三日,最后实在吵得受不了了,于是他们又去逼那些还未表态的——”
“还有没表态的?谁?”乐安问。
“有啊,就是那位新上任的卢相呗。”柳文略抢答。
乐安愣愣。
她还以为卢玄慎会是直接反对的一方。
不过——
乐安摇摇头,又问道:“那他最后是怎样表态的?”
而乐安这话一问出,便见聂谨礼等几人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位卢相说,既然两边的大人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说明两位考生都十分优秀,他选谁都不好,那就不如交给上天来决定吧!”
“于是他提议,掷骰子。”
*
还不知道自个儿这个“状元”竟是掷骰子得来的睢鹭,此时正被灌着酒。
睢鹭的酒量还算不错,但也绝不是千杯不倒,为了避免酒后失态,他一边喝着酒,一边默默数着自己已经喝下的量,而现在,就已经快到他能够承受的临界点了。
“睢兄,再来一杯!”
又有人敬酒。
而这些人,则算起来跟睢鹭算是同乡——这是宋州选送上来考试的学子,虽然跟睢鹭不在一个县,但与其他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们比,同州便便等同于同乡了,而同乡,则向来跟同窗、同师门一样,是天然适合亲近抱团的群体。
睢鹭虽然没有跟他们紧密抱团的打算,但自然也不打算交恶,因此刚刚已经跟他们喝了几杯。
不过这会儿,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喝了的睢鹭,便开始婉拒。
但,或许是喝多了,这几位同乡很是没有眼色,睢鹭明里暗里拒绝了好几次了,仍在起哄让他喝。
睢鹭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得更明白些。
“状元郎!可找着您了!”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睢鹭扭头,便见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想了下才想起——似乎是刘大学时身旁的长随。
“我们大人,还有其他几位学士,都在找您,想向您庆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