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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想和你一起射中靶心给你赏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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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三年前,匈奴王庭。

拓跋部落的单于拓跋业携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拓跋烽赴王庭觐见阿苏大单于,向大单于表示自己的忠诚和臣服。拓跋业推崇南夏文化,认为中原人的规制、行政、礼仪有很多可取之处,他们作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也可以从中汲取精髓,从而改变相对落后的局面。拓跋业将在王庭停留一个月,他希望能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向阿苏大单于进言,请他不要把部落的将来寄托在厮杀和掠夺上。草原上的大小部落都已为阿苏的穷兵黩武和杀人如麻心惊胆战,这不是长久之计,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导致灾祸,连昆仑神都会降下天罚。

阿苏大单于猜疑心重,崇尚武力,厌恶南夏,厌恶中原,召各部落单于前来王庭,为的是说服这些效忠于他的首领,对游荡在草原上的、不肯臣服于他的部落展开一场彻底的清洗。

鲜卑人占据着草原以南的丰饶土地,阿苏还没有对他们开战的底气,但他摩拳擦掌,认为有朝一日匈奴一定能把夏侯氏赶下帝座,自己登上皇位,他也想过一把君临天下的瘾。为了达成这宏大的目标,阿苏必须要尽可能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他如今虽然是匈奴大单于,可也不过控制了一半的草原部落,想要聚拢足以抗衡北燕军力的骑兵,那他必须要将另一半的部落收服在自己的王旗之下。过去,这些鲜卑人也不过是匈奴王帐下的奴隶,为他们喂马。鲜卑人能做皇帝,那匈奴人也能。

拓跋烽来王庭的第一天,就在阿苏大单于面前表现出自己过人的射箭本领,连着三箭射中百步外悬挂在枯枝上随风不停摇晃的的金饰,三箭都正正钉入那枚雕刻成凤凰的金饰的眼睛。这一手不知为他赢来多少喝彩——连王庭最好的射手也不见得比他的准头更好,阿苏大单于还解下身上佩戴的玉环,亲手赐予他。拓跋烽在王庭惹来无数青眼,人们都说大单于想招他为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拓跋烽装不知道。

他拒绝了所有邀他一起射箭的人,去“景皎皎”帐中学字。

景皎皎最先教他的是他的名字。

拓跋烽写得仿佛鬼爬。

景皎皎:“……”

拓跋烽:“……”

拓跋烽看得出自己的字和景皎皎写的差别很大,就算看不出来,从景皎皎的脸色上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的手能拉开数百斤的硬弓,能砍下咆哮的狼首,却不能驾驭一支小小的毛笔,不能在宣纸上写好自己的名字。他写的第三个字,比第一个和第二个摞在一起都大,还洇湿了宣纸,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墨痕。

景皎皎抱怨道:“你怎么这么废纸啊!真是暴殄天物。”

拓跋烽挠挠头,说:“要不,我们去外面,我用树枝在地上写。”

景皎皎很少出门,因为这偌大的王庭没几个人会给他好脸色看,连最底层的俘虏、奴隶都会朝他吐唾沫,阿苏大单于的几个儿子更喜欢捉弄他,不止说些诨话,还会动手。他知道这些事和父亲说了也没用,父亲只会让他忍,大单于更不会管,他撞见过这样的场景好几次,每次都哈哈大笑着让他多吃点肉,等身体强壮了再打回去。

他把宣纸上的墨迹吹干,问:“你和我一起出去,不怕别人为难你?”

拓跋烽知道他和他的父亲在王庭的位置有多尴尬,可一点都不在乎,“你放心,没人敢为难我们。”

景皎皎歪着头想了想,真的和他一起出了帐篷。

草原很冷,处处都结了冰,可这也挡不住匈奴少年们狂放的心。这是一个尚武好战的民族,在阿苏大单于的统领下更是,几乎所有还没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在王庭外圈出来的空地练骑射,这对骑术和箭术的要求都很高,想在狂奔的骏马上拉开弓、再射中远处的箭靶不是易事,不时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或者把箭矢射到南辕北辙的地方。

景皎皎在王庭待的时间比拓跋烽长,可对这儿的角角落落还没拓跋烽熟悉。

拓跋烽带着他到了一处隐秘的空地,空地的背后是一个小山坡,另一边是缓缓流淌的祈河,这条河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涸,就算现在这么冷,河水还是没有冻结。传说中,这是昆仑神赐予匈奴人的礼物,让匈奴人就算在最艰难的时节也能延续生命。

可河边的土地冻得很硬。

景皎皎费了很大劲儿都不能用树枝在上面留下明显的痕迹。

拓跋烽抽出匕首,递给他。

匕首很好用。

景皎皎尽力把字写好,但做不到,匕首和毛笔差得也太多了。他一笔一画地教拓跋烽写他的名字,心想,拓跋烽这三个字未免也太难写了,他要是叫拓跋一多好,不,干脆叫拓一,那多省事。

二人在祈河边吹了半天冷风,拓跋烽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让人看得出来了。

他喜上眉梢说:“你看,小刀比毛笔好用,是不是。我不会用毛笔,但会用刀。”

景皎皎嘟囔道:“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借口。”

拓跋烽一下子站起来,朝他伸出手:“写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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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久的字,今天不写了。我带你去射箭,也教教你。”

景皎皎当没看见他的手,别过脸说:“我不愿意学射箭,我力气小,拉不开弓。你想射箭,去找苏哈和哈多,别拉我下水。”

苏哈和哈多是阿苏大单于的两个儿子,也是十多岁的年纪,他最讨厌这两个人了。

拓跋烽不肯把手收回去,“什么叫拉你下水?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玩,想和你一起。”

他的话听上去很认真。

景皎皎有点高兴,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说过只想和他一起玩,只有父亲一直说等回了南夏会有许多人想和他结交,可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或许只是父亲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中的一个。终于终于,现在他也有自己的朋友了。这是父亲绝对不会赞赏的朋友,可对他来说,一个新朋友可比父亲的想法重要多了。

他攥住拓跋烽的手,站起来,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要笑话我,我射箭的准头说不定比你写的字还难看。”

拓跋烽挑着眉毛笑起来,说:“一言为定!”

丰都,北齐王宫。

元景太后沐浴焚香,手抄佛经。

元帝建都丰都后,不再信昆仑神,而把信仰转向佛教,无非是因为在这个政治动荡的年代,离乱中的百姓需要佛来抚平自己的恐惧和不安,受尽人间的一切苦方能转世投胎做太平世界的富贵闲人,只有相信佛的教义,百姓们才不会去想为何自己要吃尽苦头,权贵们却可以高枕无忧。

他的笔尖顿了顿。

拓跋烽不仅不信佛,连昆仑神也不信。

芦荻小声地道:“陛下,夏侯王子到了。”

说实话,他也想不明白,一个鲜卑人为何能与已逝的先帝长得这么像,难道他们祖上有不为人知的血缘关系?可过去几十年匈奴和鲜卑势如水火,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不明白太后的心,他很清楚太后对先帝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呀!长此以往如何得了?难道太后要永远用一个又一个和先帝有几分相像的男人来填补自己空落落的心吗?这和饮鸩止渴又有什么区别?

芦荻什么都不敢说。

他低头垂首静静立在一边,守着太后。

太后放下笔,拉着夏侯烈的手出了大慈宫,到宫中的靶场。他特意命人把这收拾停当,就为了看夏侯烈射箭。他知道夏侯烈并不是一个只有长相的花瓶,只是来到丰都之后一直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现在他就要给他这个机会。

太后笑道:“射中靶心,给你赏赐。”

夏侯烈拉开弓弦。

太后看着他沉着的侧脸,目光微动。

“咻——!!!”

箭矢流星般飞出,钉入数十步外的靶心,尾羽颤动,久久不休。

太后看芦荻一眼。

芦荻连忙让人把箭靶后移十步。

夏侯烈面无表情,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须臾,箭矢飞出——正中靶心!

箭靶又后移十步,再移十步,夏侯烈一声不吭,箭靶定住,宫人退开,他就抽出箭矢,拉开弓弦,瞄准靶心,松指射箭。来之前,没人告诉他今天太后想让他做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抱怨,不管箭靶摆得多远,他都只是拉弓射箭,箭箭射中靶心。没人喊停,那他就不停。

终于,箭靶有百步远。

芦荻额头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太后的脸色,只见原先还脸上还有笑意的太后此时已然面如冰霜,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中闪烁着寒光,怎么看怎么吓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先帝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可今天不管这个小王子这支箭射得中还是射不中,只怕太后都不会高兴。

夏侯烈拉开弓弦。

太后忽然道:“够了。”

宫人们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这些人能常伴太后身边,当然个个是七窍玲珑之辈,比王宫之外的人更了解当朝太后。太后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很清楚,太后为什么喜欢这些男人他们更清楚,这个鲜卑族的小王子和先帝真的太像了,像得让他们心慌。他们何尝不知道这就像是天边盘旋着的惊雷,迟早都有落下人间的那一天,只希望这道惊雷落下时砸中的不是他们。

芦荻低着头,用余光去看夏侯烈。

他看不清这位小王子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慢慢地放下了持弓的手臂,箭尖朝着地面,一动不动。

没人敢去看太后的神色。

可谁都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克制着的愤怒。

太后拂袖而去。

芦荻瞥夏侯烈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夏侯烈双手虎口崩开,血流不止。

留下的宫人们当然看见了,可没有太后的旨意,谁敢上去为他包扎?

这位亡了国的小王子在烈日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手上的伤不再流血。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后面前只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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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这一切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之下时,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放肆地践踏。他只不过是做了太后让他做的事,只是如此,也触怒了太后。拉开这么重的弓绝非易事,能射中这么远的箭靶还次次都射中靶心更难,他以为终于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以为终于能让世人看到他的能力,不是。

不是。

谣言流传得很快。

许多人都知道了太后当下最宠爱的面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王宫,双手还受了很重的伤。不少人都觉得这也是难免的事,毕竟前车之鉴在那摆着,太后宠幸过多少男人?又宠幸过几回?都说男人变心变得快,当女人掌握了权力,不也如此吗?女人变起脸来可比男人快多了。

太原王前一场酒宴的酒还没醒呢,就听说新的酒宴没他的份儿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你长得和拓跋烽多像啊!……阿烈,叔叔说这些话可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你去和太后认个错,求他宽恕你,这样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知道吗?”

夏侯烈站在那,低着头,看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

夏侯婴见他不吭声,又道:“我说过多少次,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这样怎么能担当起北燕皇室的重任?我们夏侯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国祚?你父皇在天有灵,只怕要让你气得活过来!”

夏侯烈一声不吭。

他心里觉得叔叔说得不对。

想要恢复北燕,靠的不是逢迎太后,也不是成日饮酒。叔叔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只是一场虚幻的、不真实的梦,他只想让丰都的王公大臣们朝他露出笑脸,只想凭藉根本不存在的力量挺直腰杆,可这不能消解他们生活在丰都的屈辱,这是北齐的都城,而北燕灭于北齐皇帝拓跋烽之手。

还没等夏侯婴想出转圜的办法,王宫便送来了数都数不清的赏赐。

夏侯婴瞪大眼睛,连连道:“太后仁慈!太后圣明!”

灵灵奇怪地问:“哥哥,太后为什么要赏赐我们这些东西?”

夏侯烈道:“我也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可夏侯婴揣摩出了太后的心思。

“这不是拐弯抹角地和你道歉的吗?太后那是什么身份,万万人之上,难道还要他亲口和你说他错了?赏赐你这么多东西,给了你这么大的面子,这不就是最平易近人的示好了?阿烈,你进了宫,一定要多谢几回恩,一定不要再惹太后生气了,知不知道?”?

夏侯烈很想问问他,那恢复国祚呢?那他父皇的在天之灵呢?可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叔父会怎么回答。他想起太后过去轻描淡写问过他的问题,“为什么不杀了他呢?”,这个问题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回荡。杀了他,那就不用再承受这些屈辱,那就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可他没有放任自己想下去,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他把自己拉了回来。

太后有一旬没召他入宫。

夏侯烈的伤慢慢地好了。

拆掉纱布的那一天,芦荻亲自来太原王府“请”他。

可今日不是入宫。

芦荻带他去了一间赌场。

见到太后的刹那,夏侯烈愣住。

因为今天的太后没有和往常一样一身黑色纱衣,他打扮成了一个男子的模样,看上去英姿飒爽,又带着几分疏离,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世家大族偷偷溜出来消遣的公子哥儿。见夏侯烈来了,太后收了手中的折扇,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坐上了赌桌。

太后赌了十三场,赢了十三场。

庄家都要坐不住了。

太后看一眼身边的夏侯烈,起身把他按在自己原先坐着的地方,俯身在他耳边说:“你来。”

温热的气息吹在夏侯烈的耳朵上。

夏侯烈看了这么久,也看懂了玩法。

他赌了六场,场场都输。

太后开始还笑得出来,安慰他说:“这点钱,我还输得起。”

输到第三场的时候,夏侯烈很明显地感觉到按着自己的肩膀的那双手用的力气很重,第四场的时候,他被太后按着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到了第五场,他知道自己肩上一定淤青了,第六场……第六场,他输掉的那一刻,他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太后的愤怒。

他心里有点幼稚的快意。

他当然知道这点钱对北齐的太后陛下来说不算什么,这些天太后赏赐给他的一匹绸缎都比这值钱得多,可太后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连输六场也没有那么不好接受,反正他又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在赌桌上获胜。看来太后是输不起的人,既然输不起,为什么还要故作大方地和他说“你来”。

他打算再输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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