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他们在宁陵停留的最后一晚,明日太后和他的宫庭就要返回丰都。
夏侯烈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恶战,小皇帝拓跋彦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又有大臣朵骨的支持和拥护,想来现在的丰都一定暗潮汹涌,不知会有怎样的危机等着他们。现在,他和太后唇齿相依,倘若太后失势,以敬帝对他的厌恶,夏侯氏将要遭遇灭顶之灾,他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那一天到来。叔父流放,永世不得再回丰都,夏侯氏不能再出事了。
夏侯烈睡不着。
他躺在行宫的屋顶上看月亮。
祭元帝时,太后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吓人了。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太后又怎么想?他无法想象太后站在元帝陵前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更无法想象当初元帝的灵柩停在大慈宫的佛堂时,太后又在想些什么。太后和元帝之间的感情他只能窥见片羽吉光,太后不愿提,别人不敢提,他和太后明明朝夕相处,可也只能若无其事地不问、不说。
他想起那夜帐中云雨。
在最后关头,太后把他推开了,这和书上可不一样。他看过那么多本春宫图,很清楚书上的女子都很喜欢男人把精元留在自己体内,在那瞬间脸上的神情更是比先前任何时刻都勾人、都欢喜。太后……太后却要把他推开。难道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吗?可在那之前,太后看起来明明也和春宫图上的女子别无二致啊,甚至比他们还要享受。
一道流星划过天穹。
夏侯烈骤然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一本画册。
那本画册上,女人也在最后一刹那把男人推开了,至于原因,女子的话是“万一中了,我还怎么见人?他们要把我抓去浸猪笼罢!”。那女子是个寡妇,丈夫当初娶她就是为了冲喜,结果没几天就病死了,留她一个人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深闺寂寞,寡妇才和身边高大英俊的侄儿好上了。她寄人篱下,又和亡夫哥哥的儿子私通,心里害怕,才把男人推开。
她怕“中了”,难道,太后也是?可哪有那么容易?
夏侯烈抬起手,触碰圆圆的月亮。
“吱呀——”
夏侯烈手顿住,耳朵动了动。
太后寝殿的门打开一道缝,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殿中出来,悄无声息地往行宫外走去。也许另一个时间,另一处所在,他不会觉得有异样,太后宫中服侍的宫人不知几何,来来往往的没什么不对。可这偏偏是宁陵旁的行宫,今夜是他们在宁陵的最后一夜,太后这些天的反应偏偏又如此奇怪,他不能不多想——他亲眼见过太后手腕上的刀疤。
夏侯烈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一路畅行无阻,无人阻拦,因为他手上拿着太后的令牌,只要晃一晃令牌所有侍卫都得放行,就算这个人面上掩着厚厚的面纱,根本看不清脸。这些能随太后北上的侍卫、宫人都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比谁都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算亲眼看见太后深夜离开行宫也不会吐露了半个字,更何况太后此刻还戴了面纱。
夜深寂寂。
黑色的身影一刻不停,在苍白的月光下前行。
不用想,夏侯烈也知道他要去哪。这是去宁陵的路,太后当然是要去“见”英年早逝的元帝拓跋烽。其实,太后这些天的表现如此平静,没有任何让人感到胆战心惊的出轨之举,夏侯烈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他就知道太后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离开元帝的陵墓,可他更不知道太后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晚独自一人到陵前祭拜。
……不是祭拜。
夏侯烈眼睁睁地看着太后走进元帝陵寝。
夏侯烈不怕受伤,也不怕死,可是他真的怕极了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可是陵墓啊!又不是哪座寺庙宫殿或者活人的房子!太后居然敢在如此深夜走进去,难道真的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和先帝殉情了?他不是不知道先帝和太后之间感情甚笃,可是这一幕还是让他觉得毛骨悚然。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如果已经死了的元帝鬼魂仍然在陵墓中游荡,那该不会现出真身来和太后“重聚”吧?
夏侯烈头皮发麻地看着宁陵的入口。
进,还是退?
夏侯烈咬咬牙,攥紧拳头,追了上去。
宁陵并不奢靡,因为谁都没想到元帝居然不过二十五岁就魂归地府,他死的时候,宁陵甚至还没有开始修建,若非当时太后心神大乱硬是把元帝的灵柩留在丰都长达三月之久,也许北齐的帝陵和寻常富贾家的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宁陵有行宫,有守陵军,有拓跋氏族人,可终究还是坟墓,在苍白的月光下,看上去和人们口中的地府没有区别。
夏侯烈尽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地宫太静了,他只能听见走在前面的太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太后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这个黑暗的地宫,墙壁上,活灵活现的昆仑神怒目圆睁,充满威仪,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夏侯烈,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妄图侵入元帝的陵寝,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害怕。再往前走,墙上的壁
', ' ')('画变成了元帝在世时意气风发征战沙场的场景,不得不说,画师的画工极其精湛,把元帝的模样勾勒得逼真至极,比夏侯烈记忆中的多了几分杀人无算的狠戾。
太后步履不停,往深处而去。
如果有的选,夏侯烈真想立时从这座幽深的地宫中冲出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可是他没有选择:太后可没有停下。他一遍一遍地鼓励自己,不要做一个半途而废的胆小鬼,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这一切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志异杂谈。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鬼的话,那么古往今来死了这么多人,天下只有这么大,怎么可能挤得下?
想是这么想,夏侯烈仍手脚冰凉。
这可是元帝的地宫啊!
谁不知道元帝和景后伉俪情深。
拓跋烽称帝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昭告天下,要和自己的皇后共治天下,景后不仅是他的皇后,也是这天下的另一个统治者,和他平起平坐,景后的政令可施行天下,不必问他。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能这么相信自己的皇后,甚至把自己手中的权力都分给他一半?有几个皇帝终其一生都没有再纳妃纳妾,只钟情于一人?元帝的魂魄倘若真的还盘桓在此,恐怕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他。
夏侯烈越想越头皮发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太后已经打开层层机关,走到元帝的棺椁前。
这是天下最难得的阴木棺椁,据说用这样的木头做的棺椁可以让棺椁的主人死后仍千年不腐,永远保持自己死去的那一刻的容貌和身体。这是太后从南夏的王陵中弄出来的东西,为了这个棺椁,他可以说得罪了天下所有的南夏人。但他显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他只在乎自己的爱人是否能够永远保持生时的容貌。
太后久久地伫立在棺椁前。
夏侯烈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忽然!
太后打开了棺椁。
夏侯烈睁大眼睛。
在夜明珠的光华中,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太后一层一层地打开先帝的棺椁。太后的神色居然如此平静,看上去仿佛在拆一件心仪的礼物,任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在打开一个死人的棺椁。他的动作看上去居然还有些温柔,仿佛怕惊扰了谁的美梦。
夏侯烈攥紧拳头。
这怕不是一场噩梦吧?!
不是。
因为太后终于打开了最里面一层阴木棺。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侯烈觉得地宫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寒气,无孔不入地裹住了他。此时此刻,也许是因为太害怕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然麻木,不管太后再做出多荒唐的事,他都觉得无所谓了,他再也不会感到惊讶。爱情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失去所有的神智,会让人变成没有理智的行尸走肉,他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和太后一样,变得如此凄惨。
太后扯下身上的黑纱外裳,身着一袭白衣,轻轻地爬进了元帝棺中。
夏侯烈一动不动地看着。
不是他不想做什么,是因为他很清楚,现在不管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太后既然选在这个时刻,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那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他。如果他没有和太后朝夕相处过,他只会觉得太后丧心病狂,已经疯了。可是他现在只觉得他只是没有办法缓解自己的痛苦,没有办法从过去走出来,就像那些被狮子追着的羚羊,明知道前面是无底悬崖,还是不得不往下跳,哪怕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夏侯烈沉默地望着地宫中央的棺椁上夜明珠的光。
他不害怕了,鬼神什么的,有什么好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