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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寿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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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祯话音未落,一名侍女从侧门旁的屏风后瑟瑟发抖地连滚带爬出来,一边爬一边把头磕得嗙嗙响:“陛下殿下饶命啊!!小人不是有意偷听的啊!!!!”

“朕说了任何人无朕指令不得随意进出,你若是聋了还有薛鸿才守着,如何不是有意?!”

程祯就要叫人把她拖下去斩首,她急得额头都快磕出血来:“陛下饶命啊!!小人方才在后头膳房给两位贵人备茶并不知情,小人穿过廊下过来时也没有见到薛太侍,大约是有事走开了,小人是冤枉的,陛下明察啊!!”

“那你为何一直躲在屏风后面?!”

“小人一进来才知道闯了大祸,恐被责罚实在不敢出声,方才是……是吓到了才会不小心……不小心摔了手中的茶具……”她的头紧紧挨在地上,看不见脸,但从她发抖的声音不难分辨出应当是害怕得哭了起来。程高见她的手又红又肿,明显是被开水烫的,应当不是说谎。

“即便并非有意,听到了不该听的,死罪难逃。”程祯冷冷道。“薛鸿才!”

薛太侍应声推门而入,程祯面色不善地挥挥手,示意他将人带下去:“此人违抗圣旨,私闯皇帝寝殿,窃听朕与昌王谈话,斩立决。”

侍女见皇帝心意已决,无力瘫坐在地。双臂被人架起时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挣扎着喊:“陛下!陛下!!小人今日定有一死,请大发慈悲,听小人临终一言!!!”

程祯刚要不耐烦地叫护卫快点把她拖走,程高却发了善心,出言阻拦:“陛下,她本也是无心的,只是一句话,便圆了下人的心愿吧。”

程高都开口了,他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压下躁意勉强道:“你们放下她。让她说。”

“多谢陛下!多谢永昌王殿下!”一连又是几个响头,侍女才抽抽嗒嗒地说,“小人……小人名叫映竹,在如今太后仍是皇贵妃时,曾经当过太皇太后的侍女。”

先皇后正是在相里姯晋封为皇贵妃不久后出事、不治而亡的,程祯与程高对视一眼,意识到她即将要说的事或许不简单,立刻将其余人屏退才让她继续。

映竹当年并不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而是她带在身边的小徒弟。那年先帝带着几名受宠的妃嫔于通州避暑,贴身侍女年事已高,因水土不服连着病了几日,便将信任的徒弟遣去当时的皇后跟前伺候。皇贵妃自入宫来一向对年长她许多的皇后毕恭毕敬,位分高了也不见她有丝毫放肆,倒是皇后见不得这讨人喜爱的小妹妹总因出身不明被其他姐妹说三道四,不乐意她被那么多规矩束缚着,像忘年交一般同她亲近,两人姐妹情深羡煞后宫旁人。而映竹顶替师父伺候皇后的那几日,皇后正好同皇贵妃相约去花园放纸鸢。

避暑山庄的花园与皇都御花园不同,地势随着连绵的通州山脉起伏,围着湖有高高低低的阶梯、假山,四周更是围着都城中少见的林木,风景宜人。两位娘娘许是多年没做过这等孩童的游戏,手生了,没放多久,带来的几只纸鸢在风中飘摇着尽数落进了林子里。

两人怕皇帝责骂她们没规矩,是偷偷出来玩的,自然没带几个侍女。林子大,若只派几人去一时半会儿定是回不来,可两位娘娘并未尽兴,皇贵妃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两人就在原地待着一定出不了事,数名侍女这才加快脚步去湖另一头的林子里找纸鸢去了。

映竹本也在这些人中,只是当天来了月事,小腹实在绞痛难忍,就连站在原地陪着两名娘娘都出了一身冷汗。同样侍奉皇后的侍女体恤她,便叫她敷衍着摸索两圈赶紧回去,少受点累。她怕原路折返时间太短被主子怀疑,刻意绕了路,却不想撞见相里姯将身边仅剩的两名侍女从高台上推下,而层层台阶下,她的主子正躺在血泊里,已然不省人事。

“小人本能地想冲出去,扶起太皇太后娘娘,带娘娘去找太医……”映竹说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小人,小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本来只有娘娘的,可是后来还有巧儿、小桃的……害怕得腿都软了,若非正好有假山掩住,只怕摔倒的时候太后娘娘早就发现小人,小人也无法活至今日了……”

“若只有太后一人安然无恙,先帝怎可能不怪罪于她?”程祯的双拳紧握,程高并不全信,冷静地点出她话里破绽。

“太后娘娘并非毫发无伤。”映竹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小人正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就见太后娘娘自己也摔了下去。”

“你说,太后自己摔下去了?”程高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映竹回想起来,还是怕得发抖。“巧儿、小桃之后,太后娘娘像是用了很久下定决心,然后双腿一软,也从放纸鸢时站的高台上滚下去了。只是不像先前三人,娘娘的头没有磕到地,所以并没有马上失去意识,是听到其他侍女们回来时才软绵绵地昏过去的。”

“装的。”程祯恶狠狠道。

“后来呢?回去之后太医怎么说?”

“太皇太后娘娘一直昏迷不醒,太后娘娘也用了三日才醒过来。先帝遵循太医建议速速回了都城,然而即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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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中最好的药材和城中最好的医师养了月余,太皇太后娘娘始终没有醒来,最后……最后是因为过久没有进食,活活饿死的。”映竹的头又低了下去,“太后娘娘醒来后咬定是四人等得久了无聊便追逐嬉戏,不慎失足才酿成大祸,小人虽将所见悉数告知师父,师父却告诫小人我等只是下人,何况只有小人一人在场,无人作证,被认定为陷害太后娘娘定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才藏至今日。”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朕也不会免了你的死罪。”程祯居高临下地俯视跪伏在地上的人,试图筛出话中真假。

“小人明白。”映竹将多年心事和盘托出,如释重负。“小人必死无疑,只想用这条命还主子一个公道。”

程祯言出必行,并未网开一面,让门口守着的人将映竹带去刑场,失职的薛鸿才自领四十大板。吩咐妥当后嘱咐程高今日之事勿要向他人提起,自己定会让此事有个了结,让他不必担心。

程高摇摇头:“臣弟有何担心?倒是皇兄,已为政事日日操劳,还要被陈年旧事分去许多精力……早知如此,臣弟就不该将青鬼泪之事告知皇兄,木已成舟,还让皇兄平白多操那几分心。”

“这是什么话。”程祯叹气,“凡事总归有尘埃落定之日。庆幸你所说映证了朕多年猜想还来不及呢。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王府休息吧。”

比起年前家宴寥寥几人相聚、貌合神离却也有几分亲人相聚的味道,寿宴当日的朝露台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帝后二人、太后身着明黄吉服,最近处聚着数名程祯登基处抓瞎时摸来充数的妃嫔。唯有皇长兄,永恭王程濯坐得理太后近些,算上诸位贵人身侧侍立的宫人,其余三个前来祝寿的兄弟与主座相隔多少是要扯这些嗓子才能在歌舞声中听清彼此声音的距离了。

程和此次来皇都还是初进宫,往常不喜热闹的性子此时倒是因这层层叠叠的人墙落得自在,酒过三巡,除了轮到他向相里姯敬祝酒词外便是和身旁的程高、程璟咬咬耳朵,原还担心旁人看出他与程祯之间的异状,如此看来他是多心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他胸中也有几分萦绕的落寞。

他决心信守在栾州的承诺,不打扰、纠缠程祯,便未主动提出进宫觐见,可内心却焦躁地等着程祯的消息。不想他入都已有十日,程祯丝毫没有召他入宫的意思。甚至因此,在太宰一事落定后他也未感到欣慰,更无喜悦之情。阿佑对其中缘由摸不清个一二,只能让妹妹配了养心舒神方,督促程和日日服用,可惜效用甚微。

程和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由他先踏出这一步。虽说过去一月的书信中重现的琐碎透露出程祯些微放下心结的意味,他却始终忘不掉临别前程祯疏离的神情。就像破碎的镜面,一片一片拾起也无望复原,原谅,总不能等同于重修旧好。他幻想是自己多疑,可宴席间每每与程祯的眼神遥遥相交,哥哥一次次不自在移开的目光让他心中仅存的余温都一分分凉透。

毕竟,凡事讲究坦荡言思忠的正人君子最不擅长的就是自欺欺人了。

一曲如歌如泣的笙筝合奏演罢,程祯击掌示意,朝露台顿然鸦雀无声。只见一名侍郎捧着一个镶着数十颗各色宝石的大金碗,毕恭毕敬地呈给了皇帝。

“太后端庄贤淑,虽非朕生母,却年纪轻轻,在朕幼学之年便担起了母妃之任,虽身于皇后高位仍事事亲力亲为。”程祯慢悠悠地接过那金碗,左右在手中把玩着,硕大的宝石在灯烛辉映下五光十色,教人看直了眼。“宫中久有传言,朕与太后不合。此话不假,朕年少不经事时做过许多混账事,惹得太后不快。眼见着朕登基将有五个春秋,想借此机会向太后赔罪,尽一尽做儿子的本分,特意请工匠寻来青金、霜晶、赤霞等十数种我朝罕有的宝石镶嵌在这只专程为太后诞辰打造的金碗上,期望太后用过这碗所盛的长寿面后,愿不计前嫌,让朕好有尽孝的福分。”

一边说着,程祯一边从宫人捧着的大碗中舀了几大勺面汤到手中金光灿烂的食具中,缓步行至相里姯面前,稳稳当当放在了她的食案上。

相里姯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皇帝,知道他不像嘴上说的那样好听,一定没打好算盘,眉尖直抽。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又有没眼色的妃嫔已经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夸赞皇帝的孝心,她就算是装样子也不得不吃个两口。

“皇帝真是费心了。”她干笑两声,“小孩子有脾气是自然的,哀家何曾怪罪过皇帝?你我向来母子情深,日后也定当如此。”

“承太后吉言。”程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咽下一口、两口,露出一个灿烂地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既然如此,在座的各位也随朕一并享用这让太后原谅朕的长寿面,沾一沾喜气吧。”

一片谢恩声中,众人逐个分到了那大碗中的菜色,品尝起来。

从程祯开口,程和便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古怪至极。他们兄弟俩与相里姯自幼不对付,即便长大后明里的收敛了,暗里的却一分未少。没头没脑的,哥哥怎么想着要跟相里姯和解了?程祯越说他越觉得不对劲,就在他都要怀疑程祯在那长寿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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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时,所有人,包括自己和他都一起都用了同样的食物。难不成是在栾州酿成大错之后程祯忽然良心发现了?还是他又被相里姯拿住了新的把柄,不得不以此服软?

不等他理清思绪,丝竹声复起,合着交谈声闹得他耳中嗡嗡,他本就休息得不好,格外不胜酒力,再怎么集中精神也难以想出什么结论。犹豫再三是否应该在宴散后单独去崇昭殿找程祯问个明白,思及程祯刻意回避的目光,无端生出一股子面对哥哥时从未有过的胆怯来。程高又寻他一同出宫,清醒的部分虽有些放不下,另一部分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借故逃之夭夭。

宫道上,晚风习习。程和的腿招了风隐隐作痛,阿佑寸步不离地为他借力。跟在提灯的小太侍身后与程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许是头脑在夜里凉下来,将要接近最后一道宫门时他还是后悔了。

“忽然想起来还有话没同皇兄说,”他带着歉意对程高说,“抱歉,我还是得去一趟崇昭殿。”

程高还没说什么,那小太侍为难地道:“永文王殿下,恕小人冒昧,只怕今夜是不方便了。有什么事还请殿下明日再进宫吧。”

程和愣了:“为何?”

“回殿下的话,陛下离开朝露台时,跟在太后娘娘后头摆驾凝霞宫了。”

他好端端的,大晚上跑去凝霞宫做什么?!程和心道不好,回头去看程高,果然他的脸色煞白。

“你是不是同皇兄说什么了?!”

程高怛然失色,结结巴巴道:“那日我进宫觐见时,不慎多说了两句,但绝对没有提到太宰或太后啊!皇兄,皇兄他……”

“我不是叮嘱过你了!”程和少有如此咬牙切齿的语气,吓得程高一哆嗦。“……这下糟了。你回去吧,这次切勿再跟别人提起。包括今晚你我的对话,别人问起皇兄今晚所去何处,你也一概不知。知道吗?”

“知……知道了!”

程和不等听他答话,也不顾自己的腿伤,拽着阿佑就跌跌撞撞地折返,朝凝霞宫的方向跑去。剩下提灯的小太侍在原地摸不着头脑,问程高:“永文王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程高不答,只望着程和月下被拉长的黑影叹了口气。

“今晚……宫里恐要出大变故。”

凝霞宫内,相里姯刚由侍女卸去妆饰,端坐在镜前篦头,年轻的脸上不免显出几分疲态来。等了半天夜间漱洗用的玫瑰水也不见人送进来,语气不善地催促,不料回应的却是男子的声音。“今日日子特殊,朕进来前嘱咐了有话要单独与太后说,让他们不可进来打扰。太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差使朕便是。”

宴散时程祯有意与她打了个时间差,仪仗来得悄无声息,示意宫人不必进去禀报,只在自己的侍从中留了几人在外院晚些时候好护驾回崇昭殿,便独自进了继母的寝室。

相里姯知道他一定没安好心,警觉地看向来人:“哀家何能差使得动堂堂颐国天子?大晚上的,皇帝竟有兴致跑到这偏远宫殿来,总不是来找哀家闲聊的吧。”

程祯倒不把自己当外人,大大方方一撩衣摆,往软榻上一坐倒上一杯侍女退下前新沏的热茶,俨然一副要在这里耗上整夜的模样。“怎么,太后不欢迎朕?原是特意来陪太后度过这难忘的诞辰之夜,若太后执意要赶儿子走,可太教人伤心了。”

“嘴里没一句真话。”相里姯低声咒骂,并不惧他,气势不输地在他对侧落座。“赶你你便会走么?你小子今天真是格外嚣张,莫不是太久不治你,都忘了你那好弟弟的性命还在哀家手中了?”

“岂会。”程祯丹唇微扬,眼中却难见半分笑意。“今日寿礼,太后可还满意?”

谈及那金碗,相里姯顿时拉下脸来。“老实交代,当众逼着哀家用它,你在里头动了什么手脚?”

“太后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闲来无事以残害他人性命为乐吗?”程祯睨着她,讳莫如深。

“皇帝休要血口喷人。”当他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相里姯也没了耐心,并不把他的挑衅当回事。“若是累了,就回你那崇昭殿对着墙砖发疯,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朕无需胡言乱语。”程祯气定神闲,还有心思端起盖碗观赏舒展的叶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论如何有心掩藏,既然做了,定然有被人发掘的一日。朕早知道你如蛇蝎般狠毒,却想不到这后位竟是你靠杀害姐妹得来的。先皇后那般诚心待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相里姯没想到他会翻出那些陈年旧事,但心中仍认定程祯是那被她和太宰拔去爪牙的困兽,不作任何辩解,朗声大笑:“先皇后?所以呢?你知道了又如何?”

“你当时已是皇贵妃!除了帝后,你已是万人之上,何苦要害一个与你真心亲近之人?”程祯厉声质问,“先皇后仁德,如何得罪过你,竟在你手中落得一个活活摔死的下场?!”

“她仁德?”相里姯被戳到痛处,发出尖锐的暴鸣。“由金银财宝娇生惯养出来的愚昧也配称之为仁德?世间疾苦之于她无非书中笔墨,她作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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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太宰之女,可有体验过一天在泥地里挣扎的日子?祭典时说两句装模作样的空话便是仁,对当年身份地位不及她的哀家好言好语便是德了?”

“先皇后出身再不易,也绝不会成为你的恶劣样子!”

“不,她会。”相里姯咬牙切齿道。“她会!任何人,走过哀家走过的路,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卖艺不卖身,说得是好听。只不过不做那张开腿的下贱事情,就会有人把你当成一个人看吗?就那么薄薄几块纱,能他妈遮得住什么东西?能算得上是衣服吗?不就是方便给人摸的吗?一个个都像猪一样吃得油光满面,又丑、又肥、又老,还得忍着恶心赔着笑脸唱曲儿。油腻腻的手都不擦干净就要往人身上摸,摸得高兴了朝你脸上撒两张银票,不能露出一点不耐烦,还得满脸堆笑地跪谢——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仁德地从这种地方爬出来!”

程祯下意识的嫌恶太过熟悉,相里姯满目赤红,抓起手边的瓷器就朝着面前扔去。程祯避得及时,却仍被茶水烫红了半边脸。

“凭什么你们都用这样的眼神看哀家,却对那种什么都不懂的蠢货交口称赞?”她涂得美艳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浑身发抖。“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的尊敬和美言都是她的,而哀家忍气吞声那么多年,就只能换来被更多人瞧不起?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大户小姐有夫子从小教导的学问哀家只学了一年,就算只是装模作样,但那些瞧不起哀家的东西能行吗?贵人、妃、皇贵妃、皇后、太后,哀家受够了俯首帖耳,要名正言顺地给所有人脸色看,让人再也不敢蔑视我相里姯,何错之有?!”

“朕看你才是疯了,胡言乱语。”起初的震惊之后,程祯并未因她的身世而心生同情。“照你说来,所有生活困苦之人皆是人面兽心,恨不得将所有养尊处优的人都屠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心性纯良者无论身处何等逆境,总能维持本心,以善相待。即便先皇后不幸,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滥杀无辜!”

“谁敢说自己无辜?”相里姯想让程祯认清自己的天真,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不适夺去了浑身气力,眉间紧皱,双手僵硬地去抓脖子,徒劳地试图使呼吸放松下来,惊惧地转向他。“你……做了……”

程祯纹丝不动,语气毫无波澜:“三哥当年的感受如何?青鬼泪的滋味同你想象的比可是更刺激些?”

一听见青鬼泪之名,相里姯脸上血色尽失。“那个……碗……果然……”

“你还算有点脑子。”程祯站起来掸掸被茶水浇湿的衣袖。“告诉你也无妨。以青鬼泪杀人并非你的独门绝技,皇都之大,找什么都不难。朕暗中派人寻来大量叶片,磨成粉,混入工匠刷碗内壁用的金箔中,盛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毒死人。”

“不可能……我相里姯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她挣扎着撑着榻上的桌案站起身来,“我养了你……十年!为了把你这个……废物……扶上龙椅,废了那么多心血……你怎么敢……弑母……!!你的……良心……”

“谁他妈的要当皇帝了?!!”程祯维持了一夜的冷静终于崩裂,他扑上去死死抓住相里姯的衣襟,几乎要徒手将那华贵锦缎撕碎。“我这辈子就没有想过要当皇帝!!子雅刚出事那几年只是代他去上书房,我受了徽妃、梅妃多少刁难?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三哥当上皇帝、平安无事地带着子雅远走高飞、远离皇都的一切,心甘情愿装了多少年的酒囊饭袋?就因为你,就因为你!!!因为你的野心,所有的一切都被毁了!!!”

相里姯本就呼吸不畅,被盛怒之下的程祯抓着衣襟激烈地摇晃更是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

“别的全落了一场空,我倒是假戏真做,哈,成了个真的酒囊饭袋。”他的头渐渐埋下去,自嘲地笑着,双肩发抖。片刻沉默后,他又变脸似地乍然冷静下来。“还有,你说良心?”

“你怎么有脸说得出这两个字的,啊?你摸摸,你自己有吗?”

“先皇后被你推下避暑山庄高台时,你的良心呢?”

“给三哥下毒时,你的良心呢?”

“琼华宫那么多年,子雅多次在鬼门关徘徊你不闻不问,你的良心呢?逼我给他下毒的时候,你的良心呢?!你自己听听,这话不可笑吗?”每说一个字,程祯额前与颈间的青筋就更突出一分。“这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弑母?我与子雅的母妃从来都只有一个,绝不是你。”

相里姯胸口剧烈起伏,口鼻发出如同老破风箱般凄哑的声音却难有一丝进气,面色发紫,踉踉跄跄地推开程祯扑倒梳妆台前,抓起方才卸下的发簪垂死挣扎,试图与程祯同归于尽。程祯本就高出她许多,此时面对濒死无力的女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她发虚的手腕,夺下尖锐的利器。

“当年你如何让三哥惨死,今日我就要你如何把命还给他。”

话音与手中的发簪一同落下,粘腻的热血喷溅,脏了他被烫伤的右脸。程祯怔怔的也不知躲闪,木然地将那金簪转了半圈而后利落地拔出。相里姯呛出一口黑红的血,双目圆睁着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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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了下去。断气前,她失去血色的薄唇翕动,似乎想竭力拼凑出’不得好死’几个字,只在’死’字出口前,眼中不甘的光就已熄灭了。

转身赶往凝霞宫的那一刻,程和所有的酒意全散了。他感受不到腿脚的不便与精神的疲累,满脑子只有焦灼的“该怎么办”。

“阿佑,快到凝霞宫时你我兵分两路。”程和平时极少如此狂奔,说话都快要喘不上气来。符佑虽想劝着自家殿下小心身子,却也明白他心急如焚,只在一侧寸步不离护着怕他忽然倒下,表示在听。“以防万一,你稍作掩饰,尽量避人耳目从后方绕至主殿附近,最好能听清殿里动静,若有什么事也能及时赶来。”

眼见下一个岔路口转弯就能看见凝霞宫宫门,他放心不下程和。“殿下是要独自从正门突入?”

程和目视前方,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我们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多拖一分一秒,皇兄都有可能做出最坏的选择。我定然不会硬来,你只消在暗处,必要时支援即可。”

他说得在理,情况紧急,除走这一步险棋外别无他法。“属下明白了。殿下只要见势头不对,请即刻用贴身佩戴的玉哨召来属下。”

程和点头的同时,符佑的身影隐入夜幕下黑黢黢的宫墙。程和在转角处待到呼吸平稳,将表情调节得看不出一丝破绽,步伐略带不稳地迈向了护卫把守的正门,掏出证明皇家身份的腰牌来:“本王有急事需禀报陛下,去崇昭殿寻人不见,听闻陛下正在此处,劳烦几位行个方便让行。”

管事的护卫接过腰牌,借着灯火正反验明身份后递还。“参见永文王殿下。恕下官无礼,陛下有令,今夜欲同太后娘娘共度生辰,任何人不得打扰,恐不能让殿下入内。还请殿下早些出宫回府吧。”

来的路上他还抱有侥幸,或许还能赶得上,一切都还有变数。然而听到程祯下了这样的命令,程和双腿发虚,意识到哥哥必然是有备而来,对继母起了杀心了。眼下宫中寂静无声,让人听不出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形。如若被其余宫人先撞见,传到前朝,只怕对程祯本就岌岌可危的位置愈发不利。他更要闯这正殿不可了。

“几位怕是不知,”他耐着性子道,“本王是陛下唯一所出一母的兄弟,更是同陛下一起由太后亲自带大的。即便有陛下先前口谕,本王进去陛下也定然不会迁怒于诸位。”

持刀把守大门的几人面面相觑,半天拿不下主意。程和急了,一咬牙一跺脚,也顾不上什么言足信了,怒叱:“前朝急报,若是因你们不识大体,为这等小节而耽搁了要事,陛下要你们的脑袋本王是想护也护不住了!”

向来温文尔雅的永文王一朝大发雷霆果真有效,当即唬住了所有还在犹豫的护卫。人人惜命,他们自然不想掉了脑袋,纷纷收刀入鞘,侧身给殿下让出一条路来,程和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

他才将紧闭的正门推开一小条缝,内室就传来程祯疲惫但警惕的呵斥:“朕说了,任何人不许打扰!给朕滚出去!”

程祯几乎没有当着他的面用过这样狠戾的口吻,程和一时被吼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兄,是我。”

“……子雅?”

“嗯。”程和听他语气瞬间软化万千,虽有些难以适应,但提着的心也随之放下几分。“可否让臣弟进来?”

程祯颤抖着回他:“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留在宫里。赶紧回府吧。”

不难猜出哥哥是怕他看到造下的杀业,他却早有心理准备,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方才在寿宴上我都猜到了,不必瞒我。”

“……当真?”

“当真。”程和叹了口气。“能让我进来说话吗?”

这次程祯没有再出言阻止,程和将门又推开几寸,一股血腥气随着穿堂风扑面而来。一辈子连屠宰家禽都没见过的程和本能地反胃,不想让程祯看见自己不适的模样,勉强适应到不用掩住口鼻的程度他才反手带住门,走向先前声音传来的方位。

纵然他有预想过相里姯的死状,也难以快速消化个把时辰前还在寿宴上谈笑风声的女人如今毫无生机地躺在血泊之中,甚至连伤处的鲜血都已经凝固。程祯背对着他席地而坐,头发散乱,衣料被血液浸湿,听见程和的脚步声漠然回过头,露出被烫红微微肿起的半边脸与溅上的血迹。

瞧见哥哥憔悴失神的模样,继母骇人的死状也无法再阻挡他一步。他连着奔走许久,又与护卫争执、被弥漫的污浊血味冲撞得荡神,终是在指尖搭上程祯的左肩一刻双腿一软,跌坐在哥哥身侧。

“不是说猜到了吗。”程祯苦笑着垂下头。“果然还是吓到你了。”

“并非如此。”程和的视线从哥哥脸上的伤处移不开一星半点,轻声解释道,“只是因为太过于庆幸我赶在他人之前见到了哥哥,悬着的心落下,一时无力。哥哥可别笑话我。”

程祯的嘴角如同被人牵着线向上提了提,眼眸向相里姯尸身的方向低垂着,摇了摇头。“你既然猜到,深夜折返可是想要阻止我?抱歉……让你失望了。如你所见,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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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已经做了最肮脏的事。”

程和抿唇。他不想说谎,可相里姯好歹也算他们半个亲人,。

即使掖好了被子,他仍然直直地盯着被遮住的伤痕累累之处,方才动情的余温尽褪,浑身冰凉地坐到天光大亮。卯时过半,程和悠悠睁眼就对上哥哥满面愁容,甩甩头醒神,翻身起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可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子雅,你老实跟我说。”程祯难得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他讲话,程和本就心虚,暗道不好,目光躲闪。“膝盖,怎么回事?你故意瞒着我。”

这不是问句——年长六岁的威压难得如此显着。程和自知百口莫辩,低下头去轻声道:“我错了,本是不想让哥哥费心才没有说的。”那样子同小时候瞒着遭人欺侮的事被程祯发现后道歉如出一辙,连额发后扇动的羽睫都没有变过分毫。

程祯长叹一声:“我不是要你道歉……你告诉我,是又受委屈了吗?是什么人干的?”

程和咬着下唇,迅速瞄了一眼哥哥的脸色又垂下眸去,只摇摇头。“没有。”

“都成人了,怎还同儿时般任性呢?”程祯急了,“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弄的吗?”

握着他的手听到这句只细微地抽动了一瞬,却被敏锐地捕捉到了。程祯瞪大了眼睛。“你不会……”

程和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温言软语地哄:“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哥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程祯自知心中猜想中了大半,喉间生涩。“是因为我做了混蛋的事才这样的,是不是?”

程和怕他愧疚,终于不敢再敷衍,忙道:“没有,不是的!是我与自己较劲罢了,况且已是许久之前了,只是这痕迹一时半会儿还没消下去……”

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年后程祯回宫,程和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祠堂自罚。起初符佑试图劝说却被重重甩开,告诫如若阻拦他便不得已用更狠的法子来赎罪。符佑心中没有文人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如果王爷要跪,应当少让双腿受些罪。偷偷将祠堂垫子的麻心换成棉,每日提前掸松了,又去找妹妹制了敷药、学了些简单的疏通筋骨的手法,在程和久跪至双腿失去知觉时替他揉按活血。即便如此,一连数十日、每日几个时辰下来仍免不了皮肉淤肿、筋骨受损,行走不得不拄杖。但即便是痛到无法行动,程和仍旧一日都不曾懈怠。

他跟了程和近五年,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心般自虐的样子,就连从宫里跟出来的侍女侍郎都被温文尔雅的文王殿下近乎水米不进、双眼发直的陌生样子吓得不轻。如此每日无言地跪了一月有余,程和不再让人在他罚跪时陪在身侧。符佑远远看着,他似乎总是对着故去的母妃的排位喃喃念叨着什么,时而有许多话说、时而只有短短几句,大多数时候仍是沉默的,低着头,身周全无往常那般天然的卓立之气,只像个寻常人家做了错事挨罚的孩童。

两个月过去,程和的心结仍未有松动迹象,符佑开始担忧这不知缘何而起的自罚究竟何时才到头、又是否有终结的一日。他自知无法劝解程和,只得求助于他人,左思右想终是在国祀时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去了青霄寺。住持是个明眼人,不必二人解释什么,只待其他香客离开后单独陪着程和前往庙堂,后者却在门前遮障处停下脚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程和正踌躇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住持故作无心,淡淡道:“地藏菩萨大智,观得世间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程和两月余来装满痛色的眼瞳似是闪动了,缓缓转过头,看向年迈的住持。

“而这罪业并非全由殿下与众生独自背负。地藏菩萨言,罪业如同重石,使人渐困渐重,足步深邃,难以前行。而得遇通晓知识之智者,便可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所谓佛陀与菩萨正是这样的智者,为了帮助众生担负其罪业之重、从泥沼中引入平地而生。”言罢,住持轻轻伸手躬身,请程和先行。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

临行前,程和又问,现生中可有替自身与他人赎罪之法。住持答曰得空时诵读抄写经文供奉可消除业障,若是多了可予信众结缘,积攒功德。

那之后,程和便将大半原先罚跪的时辰用于抄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无量寿经》,处理公务之余每本都抄了十数份,以至于治疗腿伤的同时,符佑不得不多配了药草来敷他的手腕与肩颈。跪得久了、抄得遍数多了,程和也明了了;程祯和他的罪业可以都由他一个人赎,如果能让程祯这一世获得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不能往生极乐、来世入畜生道也好,地狱道也罢,他都不在乎,他都可以做。

入皇都前,程和郑重地在祠堂九叩拜别。此次回宫,他自知求不得娘亲在天之灵的原谅,却也下定决心不能放任程祯独自煎熬。如果这是他们的命数,他无可辩驳。

程和虽然嘴上认错,对这一切仍只字未提。程祯不用他解释,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这辈子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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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哥哥真是遭罪……”却硬被程和捂住嘴,强行噤声。

“我先前并无自觉,眼下已想通自己的心意,更知无法逆转,也不愿哥哥转而将这情意分与他人。我答应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让哥哥劳神,”程和拉着他哥的手轻轻地晃,就差捧着他的脸了,“哥哥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我会伤心。”

“你发誓。”“我发誓。”

程祯终归还是没忍住心疼地噼里啪啦掉了一串泪,还得是程和羞红了脸去吻他湿漉漉的面颊才勉强得以晨起。只草草问了几句追捕刺客的进展,程祯便搜罗了一大群太医给程和治腿,折腾了半个早上,亏得程和好声好气地配合,这页总算是勉强揭过去了。

另一边,前夜符佑虽用轻功毫不费力地甩掉了乱成一团的侍卫,却在为自己洗嫌上犯了难。本打算在宫门守卫得到消息前以回王府取物为由出宫,又忧心这幌子过于突兀、令人生疑。巧的是,他们主仆二人离去后程高并未回府,只在原地同那小太侍闲聊着,等得久了都掏出烟杆来,见符佑的身影喜形于色,拍散眼前缭绕的烟雾:“叔从兄,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七哥之前说宴后去我府上再浅酌几杯不作数了——他人呢?”

符佑虽不解程高为何等他、程和又何时答应过去八王府,却顺着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台阶下了:“文王殿下同陛下有要事商议,怕是要留宿宫内,愧于毁约,便差属下送昌王殿下回府。”

“无妨,教七哥切莫挂在心上。”程高随和地摆手。“不过既然他都这样吩咐了,你直接回去怕也不好交代,便与本王的车驾同行出宫吧。”

一路上,程高都没有向符佑提问只言片语。直到临告别时才召他来,冷静地耳语道:“你出城前,记得回王府露个脸。剩下的本王来应对。”

程高似对程和折返后所发生的事知无不晓,符佑仅有片刻愣神的闲暇便匆忙应下。简单收拾行装、所幸一路无阻,顺利连夜出城。

隔日,一名越狱的死囚在都城内被捕,拷打后招供,认下他便是尾随皇帝夜闯凝霞宫的刺客,当日遭行刑处决。为免遇刺一事动摇民心,对众臣只称太后身体不适,暗中以冰棺封存,十日后宣告病逝送葬。

在栾州,但凡不是外地来短居的,人人都识得符叔从这号人物。即便不知道他姓名,走在街上见着一个面若冰霜,通身素色武袍、腰间挂着一柄银亮佩剑的男子,也知道给他让个道。倒不是敬佩他武功超群,也不是感在他效力于永文王,而是因为数年前出名的大族张家掀起的一场闹剧。

生于国境西北边缘的苦寒之地,符氏兄妹命途多舛。汀洲土地贫瘠不易耕作,饥饿肆虐之时父母总是紧着孩子先吃,不想长此以往身子每况愈下,在兄妹幼年便性命垂危。临终前,母亲掏出家中所有积蓄,沉痛地嘱咐已经懂事的符佑汀洲人人自危,不会有人情愿多喂饱两张嘴,用这些钱财带妹妹去栾州找远方的姨娘。

亲手在院里挖了坑将父母埋葬后,符佑带着妹妹启程向栾州去了。两地所隔迢迢,才行至半路两人便耗尽了盘缠。符佑自己倒不怕艰苦,但为了安置妹妹,不得不四处寻找散工,艰难地攒够前行的盘缠再向前几十里,如此往复,一年半载总算来到了栾州。

两人还未对在山水秀丽的富庶之地将要展开的新生活产生想象,就被姨娘家紧闭的大门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家仆听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说要来投奔家主夫妇,心里明白主子们定不会迎他们进门、与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亲生子女平起平坐。请示一番果然如此,自然没给两个孩子好眼色看,叫花子一样打发了。

年幼的符祈被不善的语气吓着了,大门关上闷响一声,直接屁股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妹妹的哭声也激发了符佑心中积攒已久的委屈,在她边上蹲下也默默掉下几滴泪来,落在黄尘飞扬的路上砸开朵朵小花。

所幸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失了亲戚的庇护,却遇上了云游至栾州的月隐真人。真人素来感情淡漠、不管他人闲事,但见到两个孩童无依无靠,终究还是不忍心,带他们去洗浴、购置新衣,还吃了顿饱饭。符祈想法更简单,如此下来心情恢复不少,反观符佑,为自己与妹妹将来该何去何从愁容不展。月隐真人从符祈处问出他们出身、坐在街头大哭的来龙去脉,心生怜悯,又隐隐见二人身上有灵气环绕,便说要见个故友,路上若是跟着她定不会教他们风餐露宿。

符佑对就此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些恐惧,但妹妹劝他月隐真人不仅看着面善还替他们做了许多,平日又在镇上为居民坐诊,应当不是什么坏人,他这才答应了随月隐真人前往境庭。

数月后的境庭,兄妹二人见到了一名女子,眉如翠竹、眸似虎豹,长身而立如鞘中利剑可御风云,一言不发其威慑力也令人心生敬畏。小心翼翼地跟在月隐真人身后在那人偏远的宅中住下,才知此人就是真人口中的故友,厉昀贺。两位长者商议一番,认定二人资质不凡,不可荒废。以此为契机,符佑留在了境庭跟着厉昀贺习武,而月隐真人带着一介幼童也不便继续云游,回到栾州在玉瑶山中建了一间草屋,耐心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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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趋之若鹜的医术传授符祈。

符佑长大些才知道,厉昀贺在退隐前曾是名震四方的赏金刺客。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只要给够银子,将宿敌画像交到厉昀贺手中,那人就等同于脑袋落地了。当然,她出名并不仅因为武功高强,更因为她偏门侠客一般的规矩:找厉昀贺杀人并无定价,而是依据委托者的出身、结仇缘由报价,她定为不正当的一概不杀,作假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入世早、名声大,厉昀贺从不缺钱,但她逐渐对取人性命的行当感到腻烦,选了人少清静的境庭,买了个带大院子的宅邸,种种花、养养猫猫狗狗,不到中年就滋润地过上颐养天年的日子,十数年前与来境庭诊疗的月隐真人相识,交谈甚欢、一见如故,自此成了好友。

为了不再让自己和妹妹过上童年时颠沛流离的日子,符佑很少将心思放在习武之外的事上,日日天不亮就在院中独自温习昨日所学,师父晨起便可指点一二。累了就去帮不爱雇外人料理家事的师父准备膳食,两人相对而坐、无言用饭,照顾完猫猫狗狗,厉昀贺去摆弄她的花花草草,符佑就在一旁接着练。夜间也是一样。符佑就这样跟着寡言少语、光用眼神都能杀人的师父习武十年有余,将江湖上流传的与厉昀贺的招式练得出神入化,甚至不用复刻,而是有了自己的独门剑意。

厉昀贺一生只收过符佑一个徒弟,待到他出师拜别的那日竟破天荒地热泪盈眶了一回。她从卧房的墙上取下无情斩断万人性命的名剑,正似她的毕生绝学,沉甸甸的,矜重交到了符佑的手中。寂灭,是那柄剑无人知晓的名字。

从那日起,除沐浴、夜寐外,符佑这把剑少有离身的时候。他佩着寂灭一路回到栾州,虽不便住进月隐真人的草庐,但他现在有了一身功夫,留在镇上出了什么事也好帮衬着。为了落脚,他随便找了户招护院的人家,结果对方一眼看出他身手了得,反手将他引荐给了当地豪绅张氏,图些好处。

张氏祖上传下来大片肥沃的农田,几代下来靠收租发家,又拿余银万两经营起商贸和钱庄生意,不出几年成为栾州大户。符佑也乐得多拿些俸禄,存起积蓄,日后妹妹出师不论在栾州或回汀洲,他们兄妹二人终归有个家回。在张家干了不足一年,正为贴身护卫偷盗被捕而发愁的张家老爷偶然路过旁观了几眼护院操练,当下就将年轻的符佑叫去,问清身世来历,就凭他师从传说中的厉昀贺,当个张家下人中最大的贴身侍卫也实在委屈了他。

符佑本就对当刺客没有半点兴趣,对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更是不在乎,爽快地答允,第二天就拍马上任。相处时间渐长,张家老爷也同他亲近起来。老爷年事已高,头脑却清醒,各路营生都治理得日益兴旺,此生唯一憾事便是因发妻早逝而过度宠溺长子,将其养成了豪横跋扈的霸王。不孝子在赌坊、歌楼挥金如土时,同他年岁相仿的符佑不仅早早担起养家的重任,照顾起人来更是细致入微,话说得最少,活干得最多。

如此对比之下,老爷渐渐更像亲子一般对待符佑,闲谈间得知他二十有五仍然无字,当即搁下手中账本翻起诗文来,挑了“叔从”二字赠他。厉昀贺一介武人自己都识不得几个大字,更别提教他念书了。他面带窘迫地坦白,不想老爷不仅不怒,反倒择日请了夫子在每日符佑休沐时上门,不强求读懂圣贤书,但至少会识字,不必遭人蒙骗。

个中其一都足以使他感恩戴德,更何况此外种种不胜枚举。任老爷侍卫的三年间,符佑回绝无数出重金另聘的邀约,尽职尽责,直到送他老人家寿终正寝。虽碍于身份,不敢敬其为父,所作所为却胜过亲子百倍。谁知老头贤明了一辈子,末了还是心软了,吊着最后一口气,只留下足以让其余儿女衣食无忧的金银分了,教生财的店面、钱庄、田地尽数落入了挥霍无度的长子手中。

符佑此人,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说得好听点叫忠肝义胆,难听点就是驴脾气死倔,认准一条道就跟狗似的咬死了不撒嘴。去各色烟花之地逮那大少,其人在外惹了事还得随老爷登门给人赔罪,三年下来少说也有数百次。他早认清这才薄智浅、只图玩乐的纨绔与他爹截然不同,仗着门户横行霸道,自然不愿为他效力。料理完老爷的后事,毫无留恋地将辞呈压在新家主书案上的镇纸底下、屈指可数的私物收入行囊,就此告别张家大宅。

翌日从菜市回程路上,符佑正盘筹算着凭他前张家贴身侍卫、厉昀贺之徒的名声能在栾州寻个什么职,转了个弯却见到自家小院火光冲天,四周看客围成了人墙,却无一人上前帮着灭火。有人回头见到他,其余人也接二连三发觉,个个都像避瘟神般直直盯着脚尖散去了,门口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使唤人打扇的,赫然是那新家主。那恶霸虽蠢,却也懂得那封辞呈明摆着是瞧不上他。早看替他爹捉拿他的狗腿不惯,如今竟连当个护卫也挑三拣四,怒极,要一把火让符佑认清下人的身份。

念在老爷的情分,宅子里本就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符佑未发一言,转身就走。新家主却丝毫没有草率放人走的意思,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护卫将他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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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别逼我出手。”符佑冷冷道。尊称一声“家主”已属仁至义尽了。

“不知哪来的野狗在家养久了,竟敢对着主子狂吠?给他长长教训!”

左不过粗糙训练过的壮丁,一般的盗贼悍匪还能应付,哪里是符佑的对手?光用剑鞘就将数十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毕竟是曾经的同僚,他也不忍心太下狠手。败了下风新家主也不慌,幽幽换了个姿势歪斜在椅子上:“你功夫是不错,但你妹妹就不见得了吧?”

“你敢?!”

“没了那管头管脚的老东西,你说说,还有谁能拦得住我?”他笑得放肆张狂,毫无惧色。张家连年代官府收税,收成不好的年份还会出钱垫补,栾州大小官员衙役定然不会拿他怎样,符佑心中有数。纵他单打独斗能放倒这些人马,可若人数翻倍、又要护着符祈与月隐真人,他也说不准了。就算是回去给这无赖做牛做马,他也不能因无关的私事置妹妹与恩人于险境。

“要我回张家做事,只保证不对家妹出手,我今日便随你回去。”

“谁要你这种杂碎入我张家大门了?”年轻的家主讥讽,“若想护你妹妹周全,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尝尝当丧家之犬的滋味儿吧!你要是敢还一下手,我定千百倍在她身上讨回来,你信不信?”

他目睹过这人做的种种混账事,当然信。只得咬着牙,认命地任棍棒如雨点般砸下,剑光闪过却未要他的性命——想必那人不过要他落魄,留着一条命日后闲来无事也能找上门来,嘲弄他的惨状取乐。他曾与护卫长一同监管操练,许多懒散的护院都没少挨罚,一点都不收着劲儿,十成十地把偷懒省下来的力气都使在了他身上。到日落时分,他亏得底子好,竟还剩了一口气,家主也看厌了,大张旗鼓地喊停,留他一人横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带着众人回府用晚膳了。这时才有官府的人为了防止火势燎到别家,手忙脚乱地把余火扑灭,只可惜无济于事,什么都没剩下。

符佑头昏脑花,口鼻中弥漫着浓重的血味,耳、目几乎作废,如死尸般躺了个把时辰勉强回了些力气,撑着佩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敲响最近一户的家门。那家人一开门见到他的鬼样子就被吓了一大跳,明白过来方才张家当家的声势浩大来寻仇的仇主就是他。这下哪还敢收留,瞅着四下无人在院里水井草草舀了几瓢水叫他自己拿着躲远点,别再来他们家了。

他明白,家家户户都得先顾及自身和家人安危,经不起被那霸王瞧见。去玉瑶山亦不可行,以符祈的性子,比他还爆的脾气只怕是要不自量力地替他报仇。他信奉的道义容不得他因一己私事牵连他人,喝完水将瓢留下,对着紧闭的大门叩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找了旅店后门,倚着给过往马匹当口粮的干草垛,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符佑命理中定有玄妙,每次吃了闭门羹落入狼狈境地,下一个贵人就会从天而降。此时程祯登基不过月余,程和领封,车马在路上耽搁了些,否则这日正巧该到栾州。隔天,城门大开,官员、百姓列队相迎,程和一行浩浩荡荡地入主栾州。众人本以为王爷行路劳累,太守府的筵席毕了总该回府歇息,这新封的栾州亲王却新奇地很,执意要好好看看从未来过、日后将要久居的城镇。这不看还好,一看恰巧碰上旅店小二举着个苕帚盛气凌人地驱赶奄奄一息的符佑。

“住手。”程和声线柔和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威,那小二一愣,大红蟒袍惊得他想也不想就“扑嗵”一声实实在在地给程和磕了一个,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话也哆哆嗦嗦说不出来一句。“你看不见他身上重伤不得医治性命垂危,还如此刁难?”

“回……回贵人的话……小的……小的只是按掌柜的吩咐办……这人犯了事儿,掌柜的说不能留在这儿,会招麻烦……”

“犯了事儿衙门怎么不出人来捕?还是栾州的衙役向来不务正业?”这种要紧关头,程和也不同他计较称呼不当,从小二那儿问不出话,时间不等人,只得指挥人将快要咽气的符佑抬上自己的车驾。

“殿下,”从皇宫随行来的太侍面露难色,“这……新王府还未沾过人气儿,头一天就染上这重伤之人的血腥,怕是……不太吉利。”

“胡说,人命关天大过一切。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医馆开着?不将人带回王府教太医诊治,是要他孤苦伶仃地在外头等死吗?”程和平时少有训诫下人的时候,秀眉拧起声调一拔,顿时没人再出言反驳了。

符佑不愧为多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重伤之下风餐露宿两日竟也恢复过来了。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程和出门巡视栾州市井风貌,不在府上。本能地去摸腰间寂灭却摸了个空,符佑立刻警醒地弹坐起来,顾不上扯裂昨夜刚包扎的新鲜伤口,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佩剑还好好地摆在床尾的矮案上才松了口气。一旁守着的侍郎咋咋唬唬地惊叫:“哎呀,这位郎君!医师嘱咐了五日内不可有大动作,快、快躺下!”

“是你救了我?”

“嗐呀!郎君说笑了,我只是个打杂的。”那侍郎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递给他一杯热茶。“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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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啊,现在该叫永文王殿下了!我这记性,总是改不过来——昨夜殿下在街上撞见您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又无人照料,情急之下才将您带回来的。”

殿下?符佑愣了。他照顾病重的老爷、操持丧事、再有新当家的闹事,早把新帝登基封栾州为某个亲王领地的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确实,当下敢冒着被张家寻仇的危险收留自己的也只有这位未曾谋面的王爷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潦草地用裹着纱布的手臂抹了把嘴,看得侍郎龇牙咧嘴。“多谢。他人呢?”

“殿下一早就出门啦!明明昨日才到,又指派了太医、我们下人轮班替郎君看伤折腾到大半夜,却一点儿也闲不住。”侍郎答,紧着又给他续上茶水。

“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但由于过往种种恩怨纠葛,不宜在此久留。”王爷才初入栾州,一来就得罪了控制着大小官吏的张家,日后定有诸多不便。一杯茶又见了底,杯盏被他往桌案上一搁,起身就要披衣。“此刻窘迫无以为报,来日定来还这恩情。我会等殿下归来亲自言谢。”

“既要还这恩情,最好的法子就是哪儿也别想去,好好躺下养伤。”恰巧程和回府,听见屋里的动静信步踏入,侍郎慌忙低头拉了把椅子方便他坐。符佑这才第一次正眼瞧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传闻中的七王爷竟是个瘸子!除却这点,明明身着素衣、面上带笑,毫无铜臭味的贵气却能让人远远辨出他身份非凡,不由自主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起来。

程和善得过于稀奇,让尝遍世间冷暖的符佑不禁心中生疑。“草民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日后必竭力相报。只是殿下不问明草民流落街头的来龙去脉就将草民留在府中,多有不妥。”

程和被他的话逗笑了。“无论你先前遇到什么事,本王好歹也是皇亲,他人拿不得本王怎样。你可是受人欺侮了?”符佑抿唇不答,他只好又道:“就算要走,安心把伤养好再走也不迟。”

“草民不解,殿下可有所图?”

“大胆!”跟在程和身边进来的太侍呵斥,“若非永文王殿下出手相助,你怕是连命都没了!怎敢忘恩负义质疑殿下居心?!”

程和摆摆手,那太侍立马噤声。他叹了口气:“本王能有何居心?你若好些了不妨叫人带你在王府里转转,托陛下的福,本王不差什么。既然领了栾州亲王的名头,自然见不得子民受苦。你当时仅剩了一口气,本王如何能袖手旁观?”

符佑垂着眼睛再次拱手言谢,实际并未全信。他打小就明白人性始终是为利益驱使的,不能带来好处的事,有谁会去做?他们兄妹俩若是没有天生的灵气与慧根,月隐真人与厉昀贺也不至于收他们为徒,大约会寻一户渴望儿女的人家托付了。只是他现下确实无处可去,况且待他恢复七成,想要制住侍卫出逃轻而易举。如此衡量一番,他下地郑重向程和行了一个跪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王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符佑渐渐意识到程和那日夸下海口,想让栾州百姓过上比如今更好的日子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似乎身子不好,夜间总能听见他微弱的咳嗽声,王府里更是弥漫着花香也掩不住的浓浓药味。如此正当可以做个闲散王爷的理由放着不用,程和日日早出晚归,具体做什么符佑不知,但光从时常出入王府的当地官吏大致能猜出总是在谈论、处理公事。忆起还没有告知过府中人自己的明姓,转念一想,王爷若是要查简直易如反掌,不问他想必就是已经将他的身世知根知底了,便打消了主动相告的念头。

王府用的药昂贵、符佑的身子也配合,只十日出头就已好了大半。他守规矩地不在王府中乱晃,程和忙碌之中想起还有府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怕他一直就这么在小小一间偏屋里闷着给闷坏了,特意差人去问他是否想要些消遣玩意儿。

符佑不答,反问来人,你们王爷就不怕我是来要他性命的吗?下人一听慌了神,连忙禀报,程和只短短愣神,绽开笑着放下书卷,去了符佑暂居处。

“你这人真是奇特,为何他人给予的善意总使你不安呢?本王从未结过什么仇人,自然不会有人雇凶来刺杀本王。”程和无奈摇头。“况且,既能问出这个问题,不正说明了你并无此意吗?”

程和的答案一时间让符佑都恍惚了。究竟是他太过猜忌人心,还是程和养尊处优、被护得过于周全,一点不懂得提防世间险恶?他看着年少、瘦削却仍带着稚气的面庞想,小王爷被这么多沉重的身份地位与责任压着,实际估计比他妹妹都年幼,不自觉地换了看待幼弟的心态。“殿下若是还缺护卫,草民可否在痊愈后留下以答谢殿下搭救之恩?”

“初来乍到,不乏有三两空缺。看你随身佩剑应当是武人,但王府的护卫可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呀。”

符佑惊奇,他是在装傻还是真不知自己身份?“殿下未向当地人打听过草民是何人?”

程和摇摇头。“你既不说,总有你的道理。若是通过背地探听得知,行径未免失当。待到你愿开口时也无妨。”

这下符佑算是明白了,永文王当真是块儿不含一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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瑕疵的至纯白玉。就凭他曾在张家随夫子念过些个孔孟,其中所谓贤仁者也莫不过如此了。油然而生的不仅是敬意,更是想要守住自己所不曾体味过的毫无保留的纯良。

心潮澎拜下,符佑不仅将姓名如实相告,更是一五一十地将如何来到栾州、师从、与张家的点滴尽数坦白。程和听完,眉间已有了一道浅褶。安排符佑得空去旁观护卫操练,再恢复一些自行找护卫长验功夫。接下来的几日,他书房中的灯火总是比常时更晚才熄。

七日内,栾州官府前多了一张惹眼的赤字告示:兹有张某,屡次借家世之便滥用公权、扰乱市序、欺凌弱小,行径恶劣,罪行累累,破坏乡里安宁,败坏风俗,论罪当诛。然鉴于其祖辈于栾州兴荣功不可没,留以家产,由其弟妹代为掌管。斯人张某自即日起,流放城郊,不得踏入,即刻生效。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永文王好手腕,多年来连官府都束手无策的恶霸终得惩治。

符佑还未亲眼见到那告示,程和先找上了门来,问他可否有亲眷在周边,需小心着提防张家报复。

“草民六亲缘薄,唯有一妹,如今在玉瑶山中修行。家妹不谙武道,草民唯恐独其一人遭人欺侮了去。”

“此事不难,本王匀些人手去她住处周边便可。”

“无需殿下费心!”符佑惶恐地从单膝改为双膝跪地,“只求日后草民一月可得两日往山中探得家妹平安足矣。”

“自然。”程和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黄小管交与他。“以防万一,你将这个带给她。这是皇家御用的信烟,若她遇险燃放不仅你能及时赶去,更有附近的皇家护卫搭把手。”

他不过是在街头萍水相逢的平民,如何值得程和为了素未谋面的他的亲人做到这一步,竟将如此贵重之物随手给了身份所差悬殊的他?一贯面若冰霜,喜怒从不外露的符佑也难忍心头温热,埋下头深深叩首;除了双亲与厉昀贺,也就只有程和受过他至诚至忠之拜了。

“永文王殿下大恩大德,草民自当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请受草民一拜。阿佑愿追随效力于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微薄之力回报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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