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专一的人,每次他都会在同样的片段发笑,就连笑的幅度,是微笑眉眼一起笑还是大笑,几乎都是一致的。至于伤感的地方他倒也不哭,她能看见他的喉结在动,每当看到她长时间地注视他,他就会回过头来捏她的脸,两只手一起,十分用力,看到她的脸疼得皱在一起,他便问,“你怎么不哭?”
她不知道他在问是她疼得不哭,还是看电影不哭,前者是怕丢脸,后者则是她看电影的时候虽然眼里看的是电视,可她的另一只眼却在睃他,她清楚记得他在哪个片段笑了眼红了,笑的频率,眼红的浓度,可电影里的情节并没在她的心上逗留。
她是个笨人,不能一心二用,可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这么笨。
世界上自嘲不够聪明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别人。
有次她真的挤出了一滴眼泪,他倒是很惊讶的样子,拿手在她头上胡噜呼噜说至于吗,大不了你捏回来就是了。她并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所以只象征性地弹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冲他笑一笑,那时候他也并没有说她笑得很难看,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
她以为这就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下文。
第二天是周一,前两节课他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路肖维高二那年过得十分嚣张。
他在noi上拿了金奖,十分豪爽地放弃了集训队名额,跟n大签订了一本线预录取协议书,协议书上写,只要他能到一本线,便能直接去n大。他们高中虽然不是本市最好的,但一本线录取率也接近百分之百。他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怎么坏,所以去n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考五百多和考六百多是一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一定要多考几分呢?
他的课本卷子从来都放在学校里,一次都没拿回家过。
不过翘课倒是第一次。
那节大课间他出现在她面前,递给了她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的是糖炒栗子。
当时是夏天,她虽然喜欢糖炒栗子,但主张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糖炒栗子是属于秋冬的。况且这个时节也实在不好买,买了也不会好吃。
事实证明,果然很难吃,不仅皮不好剥,且过于甜了,是一种十分廉价的甜,好的炒栗子应该用麦芽糖而不是用糖精和料。
为了这袋难吃的栗子,他写了一篇千字检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8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在旁边躺着,把自己的被子抢去了一半,她去摸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竟依然觉得无一不好。
她当年对他说,你有什么可傲的,我不过是喜欢你这张脸。
她把幔帐拉开,披了衣服趿着拖鞋下去开窗,毫无防备地,槐花香混着雨后的土腥味一股脑儿窜进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国槐八月还在开,昨天风一吹槐花瓣儿散落了一地,院里有下水系统,只有槐树的树干那一小圈积了点儿水。
院里一派雨后天晴的气象。
高一那年的夏天总是下雨,她每天都把折叠伞插在书包的侧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她是个念旧的人,十年前的伞没坏就一直用,遇着一个大雨天,风刮得十分嚣张,伞骨被吹折了,整个伞支楞起来,短短几十秒,大雨泼了她一身,她在绝望了几秒之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把书包塞在怀里跑回家,就在这时候,一把黑色长柄直杆伞塞到了她手里,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递给她伞的那人就把衣服披在头上跑了。
其实那把伞下可以有两个人的,而且她已经淋湿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他为什么把伞给她,大概因为他是个好人吧。在此之前,她俩的关系仅限于碰到打个招呼,她单方面同他打招呼,他冲她点一点头,带着点儿不耐烦。她意识到他不耐烦,依然同他打招呼。她忘了自己是不是对他笑了,应该吧,她打招呼时总是对人笑的。那时距离钟教授向校办举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那场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不过再长也终会结束的,像以前和以后的每场雨那样。
后来她和他又一同经历了几场雨,他当时对什么大提琴完全不感兴趣,喜欢把雨声风声雷声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灌进cd里。他对她说,自然的声音越大越显得寂静,不像人,声音再小,也显得喧腾。她当然也在这人类里,而且她之前同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于是之后便沉默了许多。
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当然长久不了。
钟汀那时候还很年轻,偏偏看不起年轻人的感情,她以为自己那点儿喜欢那点儿爱,不过是外面雨后的积水,过不了多少时间就消弭不见了,不过一场雨而已,人这一生会遇到多少场雨啊,当时风吹雷鸣惊心动魄,过后了无痕迹。后来她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某场大雨过后,一工地积水成塘,引来了大片白鹭栖息。不是每一场雨都能那么过去的。
临走之前,路老爷子指挥着他的逆子把成筐的水果塞进后备箱,说是要给亲家尝尝鲜。
一路上,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能放点儿别的么?”
“我车上只有这一张cd。”
“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的眼泪在他那儿还是值点儿钱的,可以换来夏天的糖炒栗子和冬天的香草味冰淇淋。
“我想要一枚钻戒,得有几十上百克拉吧,比用来镇纸的玻璃水晶球还要大,戴在手上,能把手指头给坠骨折了。去医院,医生问你怎么弄得,我说是我爷们儿给我买的钻戒压的,老说不要,非得给我买,买了还非让我戴,这不出事了么。我一边感叹,最好身后还有一堆排队的病人围观,真是甜蜜的烦恼。”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是仰着头的,突然间扭头朝向了窗外,车窗半开着,外面的沙砾进了眼睛,她用手去揉,“我要吃糖葫芦,冰糖山楂的,不过得绕远儿。”
他开车带她去买糖葫芦,去那爿老店,她坐在车里,他去排队,拿回来一把,用牛皮纸盛着,山楂的,番茄的,山药的,荸荠的……
她不知道要吃哪一串,因为哪一串都很甜。
钟汀老觉得他是有点儿喜欢她的,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可总是有一点儿的。那一点儿让她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她认为只要坚持就有可能走向光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那点儿星火让她不能放手,她打小就这毛病,考试里那些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题目做错了她从不可惜,只有那种可能做对却放弃了的让她耿耿于怀,翻过来倒过去地责备自己。
在这道题证明无解之前她是不可能放手的。要么得手,要么彻底死心,否则那些无处不在的火苗儿早有一天得把她给煎熬死。
这之后,她再没跟他提过孩子的事情。
钟汀把希腊文的“去爱比被爱更重要”写在团花笺上,然后把笺纸压在玻璃下面,每天提点自己。
她导师曾批评她,你这个人,只要定了论点,眼里便只能看见支持这论点的论据,缺乏做学问的客观性。
她努力去改,不过看资料时印象最深刻的永远是她心里想要的那部分。她曾为了比较中希同期的婚恋观,去翻普鲁塔克的道德论集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部分。
“去爱比被爱更重要”是里面最微末的边角料,她却记得十分之清楚,本来看的是英文版,结果忍不住拿去和原版对照,还把那句摘了下来。
爱一个人就应该有爱一个人的样子,爱一个人又对他坏,哪有这样的爱?对人好也要有对人好的样子,要小心翼翼投其所好,总不能人家要桃子给人家梨子。
他既然不喜欢她笑,她就不在他面前笑了,其实她也没那么想要笑。
他喜欢鲥鱼,虽然养殖鲥鱼也要几百块一斤,她买的时候倒没怎么心疼,只是想到了钟教授说的女生外向,她爸妈也不讨厌吃鲥鱼,便买了两条,做了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