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2 / 2)

锦秀恭敬地应了一声,带着大大小小一群往汉白玉台阶下走。

交泰殿下的广场前,锦秀蹲着给楚池剥新疆进贡来的巴坦木。奶白的坚果子,咬进去又香又脆,还能泛白脂。两岁的楚池牙咬不碎,急得脚丫子一跳一跳。锦秀便用随身带的小锥子给她碾,着一袭淡橙色的宫装,坐到殿前的廊檐下,铺一方干净的帕子。自到张贵妃宫里当差后,因着饮食与心境变化,如今的锦秀看起来比从前在东筒子尽头的旮旯院里明媚多了。

楚邹在边上瞄她的脸和脖子,锦秀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带紧张地问:“殿下在看什么?”

楚昂盯着她上翘的眼梢:“你把带辣椒和孜然味儿的田鸡腿给池妹妹吃,她母妃没打你?”

原来是这事,锦秀噗嗤一笑:“那田鸡腿儿我头先悄悄试过味道了,又给送回去重新换了一盒。”

她冲他眨了眨媚亮的眼睛,对他的态度并不像别的宫女子一样,因为知道他得皇帝爷的偏宠,而对他又拘谨又畏敬,她是一种类似同龄人说话的口吻。这让年幼的楚邹很受用,觉得自己在她眼里被当成了一个大人。

只心里顿时却又觉扫兴下来——那个叫桂盛“剩公公”的宫女没两天就因为滑跤跌了盘子,被桂盛命人大太阳下扒了裤子,把白生生的屁股摁在长条凳上打得红一片紫一片。锦秀没挨成打,不然老太监陆安海在他的心里还能更恶毒一点。那么他养的小太监就算落在地板上摔死了,也是他罪有应得恶有恶报。

楚邹转过头,看见那边楚邝和楚邺正在玩耍,羸弱的楚邺被楚邝搭着肩膀,压得一晃一晃。这阵子楚邺大概已经成了楚邝的小跟班了。

他想起方才在母后宫里当众挨的两尺子,便看向锦秀手上坚硬的巴坦木道:“你给我两颗,赶明儿我赏你金叶子。”

“噗——”楚邝正站在树下,用长竹竿挑树上的知了,忽然屁股上一紧。他吃痛,用手摸了摸,肩膀上又挨了一下。干脆扔掉竹竿,捡起来一看是两颗巴坦木,就皱眉问楚邺:“你扔的?”

楚邺被中午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缝儿回答:“我没有。”

“没有,那是谁?”楚邝俊眉间浮起冷鸷,秀长的眼眸环顾四周。他生得英俊挺健,身上有着他父皇阴冽一面的真传。

楚邺怕他,不敢说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墙。那墙头上空溜溜,骄阳打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碎金,是一面正在修的墙,中午工人休息,可看见竹梯子在墙头露着杆角。

哼,好个老四。楚邝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捏着巴坦木朝墙那边飞奔。

“快跑!”楚邹迅速从竹梯子上下来,跳到小顺子背上,再滑到地面。

“诶,黄柿子您慢着点。”小顺子跪在地上,被他跳得整条肩膀往下一沉。连膝盖腿儿都来不及拍,就赶紧爬起来跟着他跑。

盛夏的风带着热气,把紫禁城的青砖烤得一片刺光闪闪。主仆二个绕过凤彩门,呼啦啦的往前面乾清宫里钻。

正是午饭的时辰,看见老太监陆安海领着一队送膳太监从乾清门外走进来。空荡荡的场院里排开一条绿,太监们在主子跟前不许抬头,得像虾米一样弓着腰,弓得久了就站不直咯,走路一搭一搭的富有节奏感,就像那皮影戏里脖子一伸一缩的老怪物。

陆安海搭着苦瓜藤一样的老脸,远远地瞥见他过来,微弓了弓身子行礼。

楚邹视力好,发现他眯着的眼睛里光影亮暗,并没有对自己笑。往常小麟子如果对他咿呀呀,他当差的时候就是嘴角往上吊着,像慈宁宫里那只野猫的三瓣儿嘴。哪天被御膳房的掌事太监骂了,那眼睛就跟刚长熟的苦瓜藤一样往下滑。

他今天就是苦瓜藤。楚邹想起小麟子,冷不丁打了个急刹车,停在原地看着陆安海在自己面前走过去。

“老四,你若是个爷儿就给我停下!”楚邝飞一样地跑过来,后面颠着羸瘦苍白的三皇子楚邺。

楚邹吸一口气,赶紧不慌不忙地跟在陆安海背后也走进了乾清宫。是那种带有挑衅的,特意回头对楚邝鼓了鼓腮帮子,这一回步子大大咧咧。

七岁的楚邝顿时噤语,呆呆在烈日下的宫门前站定,留下一条清长的少年阴影——

那个宫门,除了四皇弟,其余诸子皆须得太监张福进去通传,连皇长子也不例外。他甚至还听说四弟睡过父皇的龙椅,由父皇在睡梦中亲手把他抱上去。

……

“呵……”西二长街上空溜溜的,只有少年奔跑的清浅呼吸声回荡。内廷住进了皇后娘娘与妃嫔,午间的时候要保持异常安静,这会儿没有人,热气炙烤,连一贯偷食的野猫都懒得出来晃荡。

楚邹手上的小风车跟着动作飞快旋转,穿一袭浅青色织金妆花圆领小袍,抬脚跨过百子门,就往边上的乾西二所里头钻。抓心脑肺了一上午,终于决定主动去与小麟子冰释前嫌。

二所院里静悄悄的一片死气,连蝉鸣声都似乎在这里隔绝。

最里头阴幽的晦闱房外,微风把破烂的窗户纸扑簌簌乱拂。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个紧掩的房门走过去,内心颇有些波澜壮阔般的激荡。

用秀长的手指拨了下风车,这是特意叫小顺子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足足化了他半个月的俸银。他让风车转得更漂亮一点,这才佯作若无其事地往门边走近。

“嘁~你家主子爷来瞧你了。还带东西给你玩儿。”他弯起明秀的眼睛,做着与先前一般无异的语调,好像这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他也没有因为吃不到她太监爸爸的糖糕而郁愤地掐了一把她的腿窝窝。

一边说着一边撬门闩。

然而撬不开,细看发现上锁了。还是一把陈旧斑驳的破铜锁,上面落满了灰尘,就像是经年累月不曾有人开启过的样子。

他脊背微微有些发凉,目顾四周,一瞬才意识到周遭竟是静得出奇,连角落的缸子也被阳光曝得滴水不剩。

她死了么。

楚邹连忙垫脚往窗户里看,那窗户按规矩底下一排得糊窗纸,他看不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缸移到窗下,然后攀爬到缸板上,凑到上头的窗眼里瞄。

正午眼光刺目,衬得房内光线昏幽,什么也看不清,隐隐只听见有耗子在吱吱低叫。他心里就紧张,猜小麟子是不是正在里头睡觉,恶毒的老太监为了不让自己吃糖糕,竟然把她一个人锁在里头。这样闷着她屁股上是要长痱子的。又或者她已经腐了,那些老鼠正在啃蚀她的筋骨呢。

“小尿炕子,你在睡吗?再不吭声我得把风车扔了。”他敲着窗户吓唬。

“哼,你在唤谁呐?谁是小尿炕子?”身后传来一声冷鸷的轻笑,他怔地一回头,看见楚邝抱着胳膊不晓得几时已站在对面的廊檐下。楚邝的眼睛里漾着兴奋的光,像即将要揭晓什么秘密似的。

身后跟着睡眼朦胧的楚邺,显然是刚刚被楚邝从床上强拖起来。还有他们的跟班太监小喜子和小邓子。

楚邹是有些紧张的,微微抿了抿唇就跳下来往外走:“我着了魇了,万幸被你们喊醒过来。这里头有鬼,你们也赶紧撤吧。”

他镇定地说着,俊美的眉宇间浮着昏倦,想要诱导哥哥们撤离现场。

然而楚邝轻易可不信,眼睛瞄着那个破暗的闱角:“三弟说你前阵子常来这里,里头藏着个人么?你要把这风车给她玩?”

他自动地把那个他说成“她”,撩开枣红的袍摆就往门那边走。

楚邹瞪了楚邺一眼,赶紧跟着小跑过去,两只手臂岔在门框上一挡:“哼,她是我的,你休想。”

咬着唇怒视楚邺,稚气的小脸蛋上充斥着一缕不容逾越的冷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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