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1 / 2)

不敢往主道上晃,只敢绕着外围的内金水河边走。老太监歪着肩膀牵着四岁的小麟子,太监帽耳朵在夜风中一拂一拂。小麟子走得很慢很谨慎,眼睛往各处安静地看着,满带新奇与崇仰。晓得她打出生锁到现在就没见过河、没见过桥,今天过生日难得满足她,陆安海也不吵扰,慢悠悠蹒跚。

从慈宁宫后头绕过去,慢慢经过寿安门,春花门,再往前过启祥门就是娘娘们居住的西六宫了。

一场雨过后清凉,长条子西一长街上无有人影。亥正时分主位们多已就寝,各宫里亮着橘朦的灯,是空幽幽的深宫寂夜,隐约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和咳嗽。

陆安海牵着小麟子是累的,因为得长久弯着腰。他扶墙站在那里,指着就近的一个宫对她道:“窗里头有光的那叫翊坤宫,住的是皇帝爷的宠妃周丽嫔。她可是咱们太监的大福星哩,生下个皇七子,御膳房头顶上的铡刀算撤了。”

又指着昏黯的毓德宫:“这里头没住人,原本预备给皇上钟情的何淑女住,吓,一大锅滚汤打下来,浇得是皮开肉绽。死了,不到十五岁,听说是极有灵气极漂亮的……唉,这都是先头欺负你那皇四子闯下的祸。你也不记得了,不记得更好,那小子是灾星,旁人可摸不懂他心思,离着越远越好,沾着了厄运当头……这后宫之中啊,看不见的刀光血影,杀人的刀子都是不见影的,日后你就晓得了。咱当太监的最忌讳攀龙附凤,都得离着远远的,敬着远远的。”

一边唠叨着一边退出来。

小麟子很认真地听着,乌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郑重得像与她的性命攸关。

爷儿倆静悄悄往前廷走,夜里的太和门场院前空空荡荡,从右翼门进去,只看到迎面体仁阁寂寥地矗在苍穹之下。夜空星辰闪烁,遥远又近,小麟子仰头看天,破院子的四方太小,她从没见过这样广阔的天空。伸出小手指了指,抿嘴低语:“星星。”

“是,星星。”星星普照着金銮殿,大奕王朝得天神庇佑,皇帝爷是个明君。

陆安海絮絮叨叨着,领着她在白色的台阶上迈了几步,她恭恭敬敬,仿佛被这紫禁城的皇权震慑。忽而一阵夜风袭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夜色将晚,陆安海就牵她回去了。

回去后却病上,白天夜里的咳,咳得小脸蛋红红的。长这么大除了偶尔头疼脑热,去魏钱宝那里拿点药炖了吃就好,没见咳过这样厉害。

眼瞅着咳了小十天还没好,吴全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怪陆安海那天叫她抿了一点烧酒,热乎乎地带她出去吹风。

陆安海理亏,只好去找魏钱宝。

魏钱宝也是个没上进的,在御药房做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直长。正在配药方,陆安海把他叫出来。

“看病,看谁的病?我手头正忙着。”魏钱宝斜着眼睛打量他,满脸不乐意。

“忙啥,慢悠悠的。”陆安海少见谄着笑脸求人。

“春天,皇四子犯哮喘哩。皇后拖了桂盛过来,我也不好含糊,这二三年皇帝爷虽不过问,到底后位还给她留着。”他一边数落一边又要往里走。

是当年那场雨淋下的后遗症,初时没发现,到了次年春就犯上。那小子也是命中带劫,急不了这一会会。

陆安海拖他,魏钱宝死咬着不去:“老东西,这些年鬼鬼祟祟受够你了。要看病成,自个把人带来。”

陆安海没办法,大晚上的只好把小麟子抱去了。

魏钱宝还以为激将来的是个老宫女呢,太监们老了都不想单身进棺材,这老家伙如今差事干得风生水起,保不准偷找了对食。结果大晚上把门一开,进来个玲珑剔透的小娃子,三四岁的模样儿,脑袋上搁着顶太监帽,把小脸蛋衬得一点点大。

他愣得一怔:“这丫头哪捡来的?”

陆安海最怕人说小麟子是丫头,捋了他一脑瓜:“什么丫头?是小子!天生没蛋,偷着捡来的,你可别说出去。小阉伢子叫魏爷爷。”

小麟子搭着手弓着腰:“魏爷爷。”

声音稚声稚气,怎么看还是个小丫头。魏钱宝没话可说,数落了陆安海一整晚,老东西,老了老了专干掉脑袋的事,早晚有一天你得死在我前头。走的时候却给小麟子塞了一包甜甜的麦芽糖。

第31章 『叁壹』御膳小客

一包麦芽糖倒给了她鼓励,晓得宫里的人也未尽然可怕,那小心思里的探知欲便关不住了。

大清早的院子里,陆安海给她两只手里各塞了点心,出门前又不放心地叮咛一句:“给坐好咯,夜里带你出去溜达。”

“嗯。”小麟子咬了一小口乖乖地点头。

陆安海吱嘎一声阖起门,后脚她的小哑巴狗就嗖地一声窜去了墙角。前爪子趴在地上拱几拱,身子就从洞眼里挤出去。老太监防井盖防缸子防院墙,愣是没想到那角落还留着个狗洞子。她挪开掩起来的草编子,嘁嘁一笑,也跟着骨碌碌钻出去了。

光阴约莫巳时初,正是前廷散朝的时候,四月的阳光碎撒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整个紫禁城看起来金碧辉煌生机盎然。皇帝爷勤政,治国有谋略,大臣们的脸上也显得意气风发。一个个身着官服从三层的汉白玉阶梯走下来,三三五五讨论着未尽的政务,陆安海歪着肩膀谦卑地从人群里穿过去,偶或对谁施个礼问声好。小麟子还没见过这样多纷杂的人,眼目里都是新奇,和她的小哑巴狗一起,隔着数米的距离在后头默默跟随。

一些个下朝的官员从她身旁经过,不自禁错愕地看来几眼。虽稀奇但也没细究,各自谨遵礼法地从奉天门走出去。

御膳茶房又开始一天中的第一场忙碌,院子里抬水的抬水、宰杀的宰杀,冒热气的大蒸笼屉子横穿过去,是个人都得往旁边让道。

陆安海前脚踏进院子,看见的都跟他问好:“陆爷爷起早。”他哼哈两声,耷着腰往里面走,大伙儿也都习惯他常年闷声不吭,并不与他多费口舌。那一袭森绿曳撒才从前头拂过,后脚就随进来个精灵劲的小人,矮不伶仃的,亦步亦趋紧跟在他的背后。

三四岁稚嫩未脱,穿一袭墨绿小太监服,头上没戴太监帽,用青布条子把头发扎成一揪揪——这哪疙瘩里冒出的小阉伢子?一院子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呆滞。

小麟子倒不见得有怯场,只是神情肃穆地带着她的长毛哈巴狗走进去。

灶膛上正忙着做菜,切的切,炒的炒,珐琅的盘子垒得三尺高,端盘子太监嘴里吆喝着让一让嘿,让一让这位爷。陆安海的布膳差事还没开始,只在这里看看,那里招呼,怕把哪宫里的哪道菜给做漏了。为人倒是谦善。

小麟子一脚跨进门槛,眨着眼睛在人堆里找他。人太杂挡着了她的视线,看不见太监爸爸了。

一个切菜师傅正在剁嫩姜,乍看到一截小嫩姜竟然会动,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儿剁下去。再一侧脸,打哪冒出来个恁点大的小娃娃,长卷睫毛,小手儿掂起一片姜,放在舌尖舔了舔,又皱眉放回去。

接着拐去另一旁,稀奇大厨子爷爷炒菜。作为一个造访御膳房的不速之客,她倒像是如鱼得水天生来去自如。人们虽然惊讶于她的到来,心里却又觉莫名的和谐,依旧各忙各的活计,乐哉哉。

“来,给你。”见她仰着小脑袋半天不走,大厨子动了恻隐,夹了一片鸡肉吹了吹给她。

“谢胖爷爷。”小麟子鞠了一躬,两指头捏住。

一双乌亮的眼珠子盯着他的筷子不放,大厨子以为小家伙还要,又给她夹了一片。还站着眼巴巴看呐。

“嘿,你的狗还真精贵,抢人小皇子的伙食哩。”他明白过来,爽快地又扔了块骨头下去。小哑巴狗欢快地叼起来,呃呜呃呜没骨气地作揖。

看起来这里的人都很和善,她新开启的世界备受鼓励,挺着小胸脯,出去找她的太监爸爸了。

陆安海正在捅墙头的蜘蛛网,就发现后头有人拽自己的袍摆。其实他早就看见这小东西悄不摸地溜进来了,乍开始又好气又惊慌,就是一直躲着哩。装不认识。

小麟子拽他:“陆老头儿,要尿尿~”

陆安海在她开始学说话后就让她改口了,爸爸是不能叫的,会被吴全有打死;爷爷更不能叫,那就和吴全有平辈了。太监们私下里都排着辈分,低等的得管高等的叫爷爷,后来想了想,也就只能叫老头儿。

好家伙,大庭广众下的。陆安海吓得心肝胆儿跳,回头龇她:“别乱叫,哪儿来的小阉伢子,滚边儿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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