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差不多的年纪。琉璃瓦红墙根下终日遛狗晃荡的小麟子浮上脑海,一个宫廷奢靡浑浑噩噩不知人间酸苦,一个同样在十岁时却已是尝尽世事炎凉。
这苍生万象。
楚邹默默听着,冷睿的凤目只是凝着草叶上的水滴,一路上也不发表甚么。车轮子轱辘轱辘,不多会便到达衙门。
那场雨水下得丰厚,正好给了土地灌溉的良机,断断续续下过几天之后便转了晴。运河两岸堤坝严固,船只南来北往,哪儿看出来半分危患迹象?于是乎工部侍郎葛远便又把秦修明揶揄了几顿。
冯琛与老宁王府楚云旭前二年才把支道竣工,一应物项开支皆有案卷在册,他这般一说,不是分明质疑他二个偷工减料么?秦修明掬几掊土在手上再捻一捻,也就不敢再说甚么“高瞻远瞩”、杞人忧天的话来,得罪人不是?
朝堂之上大臣皆有分门别派,嘴上启奏的未必就是心里所想的,提出问题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忧心国事,一切皆离不开一个“利”字。楚邹也不知那秦修明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却并不出言讨教,怕薄了冯琛的面,只私下里留了心。
夜深时执笔书与父皇,便在信中俱以禀报。方卜廉在一旁看着,便赞赏道:“吾东宫已深谙为君之城府矣。”
今次下江淮有如顺天应时,一切都显得那般恰好与顺遂,楚邹听了也深感欣慰,得闲时便总往乡野游视。那山中空气净透,路旁稻苗青青,四月间正是野花浪漫之时,一场细雨过后铜钱草开出嫩紫的花骨朵儿。他在这段短暂的时日里,难得的有过放松,鲜少想起宫中那些繁复的纠葛。即便后来他把这一段从脑海中抹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捌壹』狗尾巴草2
在田间时常会偶遇一道单薄的倩影,他现在已知她叫曹碧涵了。她似乎每日都会在这里拔两篮子猪草,然后一只扛在背上一只挽在腕间,走回对面那座苍老的宅子。
她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他没有见过她传说中那个七老八十的姑奶奶。那暗绿紫红的猪草一丛丛成片的爬在田埂上,她拔得很吃力,素净小脸被阳光晒出细腻的汗珠,两颊便匀开好看的红云。
楚邹知道她后院里养着四只小猪,有时候天晴了,她便会把猪赶出来,然后从井里打几桶水把它们冲洗干净。她似乎很爱干净,力气也不小,她的猪养得表皮光亮,一点儿也不像宫里头那个蠢太监,一年也难得给她的路痴狗丢弟洗一回澡。
但曹碧涵依旧是那般的嫌恶官场。楚邹穿着绿绫地刺绣飞鸟团领袍从她身旁经过,因着自幼习武弯弓,身量看去已似十五六岁俊武,气质与这地界的每一个男子都不同。她这时便会略略地停一下动作,像背着身子等待他掠过去一般。
她对他的经过竟也是有留意的,却从不开口说话。
后来见她拔得吃力,楚邹便叫小榛子过去帮忙。到底是力气大,三两下便给她把缠结的一丛给扯下来了。
曹碧涵说了声:“谢谢。”
虽是对小榛子说的,但楚邹知道她内里是对自己。
新鲜猪草的气味略微刺鼻,楚邹滞了滞呼吸,轻轻地打了个喷嚏。曹碧涵看过来,问:“你可是这个季节都会犯疾症吗?”
竟是被她一眼看穿了,楚邹略有些窘迫,应道:“是,你又如何知道?”
他冷俊如玉,凤目睿毅,看人的时候濯濯敛着光,像在凝着你,又像是穿透深远。曹碧涵无法多看,扭过头去望田野:“我父亲便是,但你吃鱼腥草就能好了。”说着指了指田埂上一丛青绿开着小白花的植物。
楚邹并不以为意,只问:“你父亲的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父亲,曹碧涵刚刚亲和的脸色复又不大好看了。含了含唇瓣,冷声道:“那些当官的皆过河拆桥,眼瞅着差事办好,便诬赖我父亲贪污受贿,自个往上报了功劳。但我终日伴着父亲,他兜里头有几倆银子我岂会不知,真若是贪了,何用带着我在外头租赁屋宅。一定是被人陷害了的,待我攒够盘缠,我便去京城天子脚下为他击鼓鸣冤。”
她说着秀眉间又愤慨,单薄、执拗,偏又敛着一股子泼辣。
楚邹忽然因她的不知天高地厚而有趣起来,戏谑道:“乡野村姑,京城可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好混。”
他似乎四岁起便不懂了笑,终日如他的父皇板肃着一张清贵的脸庞,自己都不知笑起来原是那样云开雾朗。曹碧涵恍惚脸红:“你们富贵达官人家自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但我们穷人自个有自个的活法,此事不用你操心。”
说着把篮筐背起,路过楚邹身旁时瞥见楚邹又略略颦眉,便又回头道:“需要试试这种草药吗?很管用。看在你今日帮我的份上,我可以熬了给你送过去,你住在哪儿?”
楚邹自然是希望再见她的,便说:“在县衙边上的驿馆里。”
曹碧涵又鄙夷:“那县令也是个担当不起的昏官。”说着就走了,背着竹篓的肩膀有些驼,显得背影那么纤瘦。半旧的素色布裙在草叶子上哗啦哗啦,把楚邹的心境都拂得明快起来。
楚邹听得好笑,她一个养蚕小女知道甚么,像苏安平这种官才是真正圆滑的好官。太正直醇善的官吏不懂变通,反道处处手脚受束,当不好差,还落不得个好下场。
回头看见小榛子立在身后几步的田埂上,便对他道:“去叫苏县令把她父亲的案卷拿来,给本太子看看。”
小榛子应是,默默跟在楚邹的背后离开。
隔日清晨楚邹翻看案卷时,曹碧涵便把鱼腥草送来了。她把叶和梗分开洗净,截成半寸长的小段儿,再用新鲜的软排炖煮成汤。她这样清贫,买这几根软排应该花去她不少积攒的盘缠,但楚邹并不说要支付她银子。而她挑着这样早的时间送来,应是为着傍晚他散步时又可以与他见上一面。
那食盒子上还挂着一小荷包酸梅干,她也不说什么,楚邹也不点破什么。许多的悸动原不需要被点破,亦不需要话语陈明,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反倒是更加弥足美丽。
那鱼腥草其实炖得简单,到底是乡野陋食,相比于小麟子每样食材精细的匹配与烹制,味道是远远不及的。楚邹略舀一勺,便觉不愿再尝,他的味蕾因着被小麟子娇惯多年,寻常的饮食早以无法入口。便只是把曹碧涵的汤钵晾置在一旁,下一回曹碧涵问他,他便含糊着说尚可,只是略过油腻。少年时候总是言语含蓄,彼此再次心照不宣地照拂了面子,曹碧涵下一回便不用再花费微薄的盘缠去买肉。
她父亲的案子倒确如她所说,明面上看着好像说得通,实则却多处纰漏。楚邹便在那案卷上做了记号,预备走的时候交与冯琛回京去翻查。似乎因着心境明快,又或是那隔三差五送来的鱼腥草真的管用,这个春天他的哮喘便藏得不见了影子。江淮一带四月天气湿潮,小麟子精心为他准备的那些花茶包,就被楚邹遗忘了。
有时候小榛子故意往前推推,楚邹也当没看见,再往前推推,楚邹写字看书时袖子一拂,那茶包便掉地上去了。后来小麟子的那些茶包就长了霉,有些花籽儿在第二年扎了根,开出了小花,但他们后来都并不知道。
父皇的信在四月十七日那天寄来,信中说听到江淮一带大致善好,心中深感欣慰,我儿办事周妥,可即日启程回京,旁余之事回京再议。言下之意便是今岁暂不修渠,楚邹便猜父皇或许有意北伐谡真鞑子。
看到信的最后,那黄色的纸页下方不晓得被谁人用墨笔画了一只丑陋的小蝴蝶。他这会儿才忽地想起小麟子,猜着她一定是猫进乾清宫和小九弟玩儿时,偷偷在父皇的信笺上给他画的。胆大包天的奴才,以父皇细致慎微的心性,倘若不是对她睁只眼闭只眼惯了,这般在皇帝的亲函上乱涂乱画,该要拖出午门外仗毙。
楚邹便猜小麟子想自己回去了,个没心没肺不长进的蠢奴才,先头求她暗示她百般不肯,现下才分开几日便果然开始惦念。娘儿一样的,一动笔不是画花就是画蝴蝶,叫画点男子汉味道的,就必然是只四不像的大丑兽。他思及此,心绪却是欣朗——总算是出了口恶气,不知他此行所遇有多么新鲜。
楚邹便问:“那笨瓜子奴才近日在宫里如何?”
小榛子勾腰哈背:“听织造局的太监带话说还算本分。前些个给九殿下做风筝,刮伤了手指头,现下被李嬷嬷拘着学缝补,学完了就在乾清宫门前傻坐,怕是在等殿下您给她去信哩,爷您可要赏她二个字?”
小榛子这奴才一年也难得吭几回声,他所有的任务便是终日像影子般地随在楚邹身后,然后隔断时间被张福叫去问几回话。这是楚邹在封太子那年便发现了的,但楚邹一直坦荡荡任随他去,做甚么也几乎不避讳他,因知道他话少。也就是那没谱儿的蠢太监,素日拿零嘴糕儿的犒劳他,才叫他肯为她说上几句好话。
楚邹到底因着遇见一段情愫而得意,提笔给父皇回函时,便顺手叫小榛子把桌上刚折的一株狗尾巴草寄回去给她——
狗腿子奴才,不巴心巴肺地伺候你主子,要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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