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去江淮筑堤修河的有老宁王府大老爷楚云旭,随同的还有户部左侍郎冯琛,楚邹带着他的跟班随从,一路走得应是十分顺畅。他心里惦记他的母后,走到一处便寄一处新鲜回来,时而是几盒承德水晶饼,时而是一片新鲜的杏叶,或者一篮子红皮大花生,孙皇后数算着时日,便可大略猜到他走到了何处。
打从四岁起就一直困在宫墙内,四岁前因着年岁太小,也只是拘在王府里呆着,世事对于他应是新鲜而阔广的。在那些糕饼与花生中,总会附带上一纸不长的信笺,信中说,路过济南府乡间看到一头驴,因为驴犟不肯走路,农夫便用老黄牛拖着。老牛鼻头一甩,溅了他一车皮的土沫子,小榛子跳下去让洗了,走前给打赏了一锭银子,把那农夫吓得跪在地上直喊菩萨。一小锭银子买不了一把好扇子,倒叫民间百姓看得比膝盖还重。
又说在涟水时看到一户新娘子出嫁,衣裳上挂着串串莲子,哭得狠哩,盖头都被风吹下来了。都说苏杭出美女,他一路看过去,就没有一个比他的母后漂亮。他倒是学着圆润了,晓得吹捧自个儿的母后。帝王家出生的男儿,走到民间也自带一身高华气宇,眼目里看到的什么都是新鲜。像是对孙皇后有说不完的话,隔三差五的便寄东西回来,那信笺上的字迹也在不知觉中复了先前的不羁,孙皇后便可想象他一路上的怡然,也默默为他心境的放松而感到欣慰。
自从太子爷一走,小麟子便成了坤宁宫里的常客。她叫御膳房的劈柴太监小高子,把四岁那年楚邹赏她的核桃皮刻成了一枚小蝴蝶,用红绳子穿着吊在脖子上。当年那核桃太硬,砸开了咬不动,剩下半个被她拿回去扔在炕边的玩物堆里,倒是不晓得怎么又被她给翻了出来。
每次楚邹来信的时候,她就倚在孙皇后的床边看,垫着小小的脚尖,生怕看得不清楚,不自觉地把小脸蛋蹭着孙皇后的耳鬓。御膳房那一竿子太监还有李嬷嬷都宠她,把她喂得软□□嫩,这样近的倚在孙皇后身边,像是呼中的气也带着香香软软。做奴才的本不允这样靠近中宫床榻,她因着孙皇后是太子爷的母后,却本能地生出亲近,总是时常蹭到孙皇后跟前站着贴着,软绵绵的,孙皇后也不管她,任由着她自个儿来去。
楚邹写的那些字笔走龙蛇,她是看不懂的,每次却很专注地盯着那略带发黄的纸页。但凡是她太子爷的笔墨,她的心里眼里便满满都是崇羡。孙皇后看几遍她就也看几遍,看完了还搁不下,还得继续问:“太子爷到哪儿了?”
声音甜细的,乌眼珠子亮潼潼。
孙皇后看得心下好笑,答她:“到泰山脚下了。”
她自然是不晓得泰山在哪儿的,打小生在紫禁城一片红墙黄瓦之下,她连山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又抿着唇儿:“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七月就回来了。”孙皇后答她也答给自己。
小麟子便恋恋不舍,也不知道七月是多久,孙皇后说七月是六十天,这下便开始认真学计数了。叫小高子给她削了一盒子小木片,楚邹没信来的时候她就绕在孙皇后的床前摆,摆来摆去摆成了一条长蛇,“十五、十六、十七……十九、二十一……”拖得老长。忽而在前头一推,哗啦啦就整条倒下去,声音在宁寂的殿堂下回荡,拍出一排好听的韵律。
也开始用心学识字了,那带着女孩儿气的朗诵声,毕恭毕敬,仿佛能安胎似的,让孙皇后的心在孕中很是安宁。四五月的时候出过一点血,险些还有滑胎的迹象,后来倒是日渐的稳妥下来,没有再出过什么状况。太医院过来把了几次脉,都说无碍,阖宫默默都舒了一口气,紫禁城里沉浸在一片祥睦之中。
楚昂尤是珍惜这个孩子,除了上朝的时间,其余几乎都在孙皇后的宫里待着。偶尔召幸宫妃侍寝,也只是淡淡,或是延禧宫的殷德妃,或者是哪个不知名儿的淑女,张贵妃是没有得到任何赏脸的。
这一胎似乎因着有双亲的陪伴,又如当年老四那样,喜欢和楚昂缠。夜里头不肯睡,脚丫子隔着肚皮轻轻蠕动,楚昂就捧着孙皇后的脸和手指,一遍又一遍的亲。
西北的鞑子在岁初被打跑,朝政也日趋正轨,楚昂这段时间的心情是平静充实的。懵然进宫继位已过六载,时年已是三十四,眉宇间不似当年那个在王府里慎微偷生的清贵王爷,多了几许沉稳与沧桑。在孙皇后跟前却一如从前的依缠,凤目里看她都是痴爱,就像五年前孙皇后捧着他的脸一样,亲得很久都舍不得放下。
近七月的时候楚邹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只怕是不能按时回程了。江淮一带的官员,许多表面看似廉洁,实则暗地里贪赃枉法,导致当地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拨下去的款项不少,到了州府便被层层盘剥,真要治理了再从百姓身上勒索一轮。说淮阴县底下有民众聚众闹事,百姓拿着锄刀把县衙与驿馆团团围堵住,大抵需要耽搁些时日。
等到信传入宫中的时候,案子却已经被他告破了。是楚邹主的案,带着小榛子化成百姓,亲自下到民间去体察,末了着几个百姓击鼓鸣冤,一层层顺水推舟往下扒皮,把那个县令揭得没脸儿,一竿子乡官亦个个狗血狼狈。却还不敢算计他,因为晓得这乃是当今圣前最得宠的皇四子,也只得服罪认了栽。
少年太子爷不过十岁,然则举止气度间已然持敛老成,生得是疏眉朗目冷俊高贵,办事也果决不拖泥带水。这县令听说与宫中哪个阉党头目是带着亲戚的,他当堂一审说办就办了,叫当地民间无不拍手称快。朝廷官员得知消息,亦纷纷奏疏上表,道皇太子得瞻圣上之龙威,是我大奕王朝之福气也。皇帝脸面上亦是有光的,入坤宁中见皇后时目中都带着笑意,亦默默放任楚邹的继续行事。
楚邹在信中说:“不到民间不知民间万象,有丰衣足食者,亦有陋屋贫病者,皆天下苍生也。儿臣此次出宫收获良多,望母后切切保重身体,他日也与父皇同游这天下万景。”那字句间虽短,却已含持重,孙皇后是欣慰的,便也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
此时孙皇后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身子有些臃重,那封信却写得老长,交与小路子一路送去东华门的值班房。
小麟子便也趁吴全有去御膳茶房巡视的空隙,猫去他的屋子里,趴在桌子上用他的纸和墨笔,悄悄画了张图塞进去。只会看字儿不会写,画了一只丑八怪大鸟,张着两只爪子,爪子下面抓着个大耳朵帽的小太监,飞越黄瓦红墙去找他。她本来想画传说中的崇山峻岭,可是她没见过山,也不晓得岭是什么样,紫禁城里只有十米的红红高墙还有望不尽的苍穹,她便画了鸟儿飞出宫殿,想让他明白自己在催他回来。
生怕是桂盛去送信,到时候把她的那张扯出来扔掉了。一路跟着小路子走,见他把信送到了番子差的手上,这才默默地松了口气。孙皇后什么不知道?只是装糊涂不戳穿。
月份渐渐地大了,因为休息调养得好,这一回她孕中的脸色是姣好的,并无怀老五时的憔悴。少腹却是高高地隆起来,像是一座骄傲的小山坡。
小麟子对孙皇后的肚子充满好奇,眼睁睁一天天地看着它大起来,有时还会动一动,她的眼皮子也就跟着动一动。
孙皇后觉得好笑,叫她过来摸:“你摸摸看,猜是皇子还是公主呐?”
小麟子便怯怯地伸出手摸,手心有淡淡的暖热,摸得小心翼翼。那高耸的肚子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来自母性的柔软,她乌亮的眼睛里便充满了对生命的神奇,嗫嚅着樱红的小口儿:“是小公主。”
心里想起广生左门内那个漂亮的小主子,小脸蛋上就不由自主漾开红晕。宫女奴才们都晓得她偷看三公主,纷纷“嘁嘁”地捂嘴好笑。
孙皇后问她:“可喜欢你家太子爷吗?”
鼓着腮帮子不答,孙皇后说不答可没机会了,下封信里本宫就告诉他,说你喜欢三公主楚湄哩,小太监不害臊,该掌嘴皮子。
小麟子这才张口:“奴才只是想和三公主玩儿……太子爷不要奴才了。”
扭拧着,眼里头一丝丝沮丧。她自个不晓得自个是女孩儿,可管不住心里对主子的崇慕。
孙皇后假作看不懂,老四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当真厌弃一件东西,定是眼不见为净,打发走了就不会再让她在眼皮底下扰心。倘若是真不要她,哪里会容她在自己跟前讨宠儿。
孙皇后便嗔戏道:“他可没不要你,他是主子爷,主子对奴才自然脾气大些,你得学着哄好他。”
小麟子懵懂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陆玖』恋眷宫墙(2)
小麟子懵懂地点点头。
孙皇后晓得她对楚邹是巴心巴肺地好,私下里其实也有曾叫人调查过,晓得她在宫中是不上册的。一个小丫头被当做太监养着,在宫里也不记名不记册,大约便是早晚要随收养太监出宫的。
孙皇后便对小麟子道:“你可听好了啊,如果将来你要出宫,那就永远不要喜欢你的太子爷。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陪伴在他身边又走了的,他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忘惦记。便是从前那犯了事儿的小顺子,他后来也没少暗中吩咐人提点照拂。
若是将来一直留在宫里,那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只对他一个人好,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不要吃他的醋,也不要因他对你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他难过了你就替我抚抚他胸口,他高兴了你就陪他笑笑……总之,把你在这世上能对一个人的好,全部都给他。你说你会做到吗?”
孙皇后说得很慢,眼眸里都是对这个命中注定伤情义的儿子的爱怜。对小麟子说:“你太子爷从小背负太多,他哥哥对他不亲,姐姐也出嫁了,本宫若不得闲,就只剩下你一个陪在他身边,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小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太子爷母后的目光会这样遥远,笑容也飘渺朦胧。但是孙皇后抚在她头上的手是温暖慈爱的,像一种娘亲的感觉,虽然她并不明白这世上娘亲的存在于她有什么意义,但因着这抚摸,她的心里就软软酸酸的。只是很认真地点着头,把孙皇后的每一字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心里。
孙皇后是在七月下旬走的,生皇九子时早产加上难产,分娩的时候硬撑着疼了两天一夜,孩子是平安出生了,生完却大出血忽然地故去。
去得毫无征兆,又或许其实在怀孕后期的时候,她自己便已有些隐隐约约地觉察精力不支。只是彼时月份已足,说不要已是太晚,便镇日里含笑遮掩着,暗自预备听天由命一搏。所以才会提前与小麟子叮咛那一番话。
彼时楚邹才接到母后寄来的信,信上说:“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是他在接替当年的你。我把你交给他,是怕生下老九之后,再无暇对你顾及;又怕哪一日我不在了,我儿恐怕心感孤独。这世事原本百态万千,或敌或友,或虚或实,我儿已学会辨识万象,叫做母后的深感快慰。但亦须培植左右忠坚,须知孤臂无援,遇事且衡且忍,对你后来必能深受其益……”
她故意把小麟子写成是“他”,是怕小麟子他年总会离开,倒不如不叫儿子此刻知道性别。那字迹娟秀,兴来洒落,笔如云烟,是母后一生唯一给楚邹留下的一封信。信笺里还夹着一张拙劣的小画,鸟人与宫墙,楚邹瞄一眼便掠过去,都无心细看,就给融去了风中。
原本出京时便隐隐有些勾扯难断,在接到这封信后便愈发的心绪不安,把一应事务都抛下,一路快马加鞭地往京城紧赶。清早的东华门外雾气迷茫,他到了也不下马,马鞭子哗然一甩,咯噔咯噔便往红墙内硬闯。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从乾清门内仓惶踅入,等到的却是坤宁宫前的一幕白帆。晚了一夜,就晚了一夜他深爱的母后便已经辞世了。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太医院挽救了三天,到底也挽回不了孙皇后的一缕香魂。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去得那样突然,时年三十二岁,褪尽铅华的脸容是那般的年轻安详,一生美丽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