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静默听着,几缕碎发拂上柔韵的脸颊,只是谦恭道:“奴婢并未如此说,但那块肉确然是猫肉,请各位嬷嬷大人明鉴。”
万春亭下,皇帝楚昂和康妃锦秀正挽着手徐徐过来。头二天福建总督差人运来不少状元红,吴全有叫刘得禄给冰镇了送到御花园,锦秀近日正喜着这些酸酸甜甜,方才用了不老少。
此刻容色甚好,和声轻语道:“闻着菜味儿倒是挺香,怎的动静却这样吵闹?”
那一袭明黄袍摆伴着绮丽宫装踅至跟前,立时叫一众宫女嬷嬷肃然,纷纷行礼道:“叩见皇上、康妃娘娘!”
康妃?
陆梨本低着头,听闻声音不由顿然抬起,然后便看到映入眼帘的江锦秀。桃红绣杜鹃的对襟亮绸宫裙,旖旎丰盈好不艳媚,而那高挺的胸与腰肢,则昭示着她今日所得的荣宠,再不复当初那个微勾着肩膀的素慎宫人。
这是陆梨回宫后头一次与锦秀面对面,那打小乌亮的眸瞳里不自禁噙上恨怨,又想起宫墙根下歪肩膀的陆安海。抠门苦脸养了她十年的老太监,最后她连他是怎么死的,一个人死在了哪儿都无从知晓。吴全有也决计不肯提。
看到锦秀端容华贵的走过来,连忙低头敛色,与众人一同谦恭跪下。
那绝美的容貌总是在不经意间把人捕捉,十四岁有如一朵花儿初鲜。楚昂目光一扫,便又不自觉地停在她身上。呵,怎的回回总在这里遇见。
但见陆梨含着唇瓣,娇颜看起来略带苍白,本能的就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尚宫嬷嬷正要说话,孙尚正忙抢着答道:“回皇上,今日尚食局招考宫女,有个丫头做了道荷叶肉,放着现成的肉不用,却擅用豆腐改了名堂。六局当差有白纸黑字的严苛规矩,容不得这般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卑职这便教训了几句。吵扰了皇上娘娘,实在该死。”说着转眼瞪向陆梨。
楚昂顺势望去,便看见食盘上五个青碧的荷叶盒子。心中是触动了怀想的,自天钦元年进宫起,孙皇后就再没给他做过这道菜,算算得有十数年了。眼前的这个小宫女,她不仅与她五感甚似,竟连这诸多不经意间的行径都与她这般吻合,就像她孙香宁死去后还不肯离心,处处提醒着他与她与老四的从前。
楚昂抚在锦秀腰上的手便微松开,见陆梨似有言语又止,便问道:“朕问你,既是有肉,为何却要用豆腐替换?”这话问的,心中亦是想得到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辣~
第136章 『贰捌』花事未了
刘得禄在万春亭那头收拾完毕,圆脸白面的,迈着方正的步子往这边走过来。
孙宫正原想着陆梨必然看不出是猫肉,等做好了反揪她一把。岂料她竟然不用那肉,改用豆腐做了一盘以假乱真的来,现在还碰到了皇上。
此刻见楚昂问起,又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御膳房布膳太监,那扑着妆容的脸上不自禁有些紧张,蠕了蠕嘴角瞄了陆梨一眼。刘得禄的为人是宫里头都晓得的,那是当年陆公公亲传的徒弟,为人不苟言笑,虽与人和善,但差事上的事儿绝不含糊。若要被他看出是猫肉,今日这事可就麻烦了。
那中年妇人脸上的涩惶,陆梨眼角余光自然也瞥见了。说来宫正到底是六局里一等一的官儿,今后打交道的还多着呢。陆安海打小总教育她,不到万不得已时莫把路走绝,这会儿看到大师哥站在皇帝后头,猜着必然是吴爸爸不放心故意谴着来的,她心里也就安妥下来。
但那小太监打小可算得精,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不爱轻饶坏人哩。陆梨还是要吓吓孙宫正的,于是便答道:“回万岁爷,奴婢原也是用着肉来的,只因临时发现那肉不太妥当,这边改用了豆腐。老祖宗们惯把豆类称作素肉,夏日里食豆腐可润肺醒脾,和着荷叶一块儿焖,倒恰是一道可口又养生的菜肴。”
她说话慢声慢语,偏十四岁少女声儿清灵动听,听得楚昂原本皱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如此确实只是巧合,并非有心之人所安排。
他便和颜悦色道:“呵呵,一道做偏颇了的菜倒叫你说出一番道理。只是这宫里的饮食用度一向精细考究,如何却有不妥当之肉?刘得禄,你去给朕看个究竟。”
说着侧身扫了眼刘得禄。
刘得禄连忙恭敬应一声“是”,轻步往对面的小灶上走去。
孙宫正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是巴巴地望着他的动作。
刘得禄心里也觉得有些纳闷,他是十二岁上跟了陆安海学本事的,师傅这人终年吊着眼梢耷拉一张苦瓜脸,教人本事从不多话,只叫你自个杵在旁边观察。唯叮嘱过他的是,甭做荷叶肉这道菜,这道菜是当年陆安海得差事的起因,因为一盘菜看穿了帝后的恩爱和皇上父子的喜好,导致当年才二十八岁刚继位的皇帝当场阴了脸。皇帝是个不喜欢被人猜度的皇帝,更是个不喜欢被人提及从前芥蒂的皇帝,因而这道菜便从御膳房撤走了。
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今儿却从一个小宫女的手里再现。他想起早上吴全有特地叫他来御花园送冰镇状元红,也没和他说原因,因此路过陆梨身旁时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些微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算了,他也是个不爱多问的性子,便直往陆梨的小灶上看去。
傻师哥,这是你的小师弟麟子哩,打小还在你的肩头上骑过马儿呢。陆梨心里不自禁好笑又暖和,面上只是轻抿着唇儿不语。
刘得禄过去翻了下肉,他虽才二十五六岁,但心眼已经练就得跟针尖细,一眼就看出来是甚么猫腻。
几步走回来,若有似无地睇了孙宫正一眼,见她目中有慌乱和求祈,这才慢声道:“回皇上,是有些问题,这事奴才会派下去处理。内廷膳食关系重大,下次但有类似再发生,便提交与司礼监查办是也。”
都是食灶上的一条流水线,太监的职权可比女官要威风得多,孙宫正听了是暗忐忑又暗感激。连忙扯了扯嘴角:“都怪卑职有失体察,实在是,诶,瞧这事儿办的。”
楚昂也不是傻子,方才见陆梨容色略苍白,就猜着是被这群后宫油火历练出的女人刁难了。这紫禁城里难得还有一个人,让他能这样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孙皇后的旧影,像极了那最初相遇时的静谧美好。他是想要将她原样保护的,不容得谁人去把她污浊了或者吵扰。
便转向桌上的盘子,温和问陆梨:“这是你做的?朕尝尝。”
言毕故意当着宫人的面,取洁净的银勺舀了一口。
昔年今日,这般两异的态度,不经意间一个恍惚,只怕都忘记他将那小太监活活烧死一幕。陆梨总是感到意外,但又想不明白。连忙恭敬答一声:“是,谢万岁爷赏脸。”
话音未落,那厢皇帝已经一勺用下。
清新沁脾的豆腐入口即化,因为加了高汤焖煮,使之比十多年前因为隆丰皇帝发丧,而单纯做的素味豆腐又要香软上数分。皇帝仔细品嚼罢,满意地颔了颔首,转而对锦秀道:“爱妃可要试试?这可是朕的皇后六月天一道拿手好菜。”
锦秀正在木怔地望着陆梨,猛然被楚昂一唤,心口都跳了一跳。抬头望见皇帝一双瑞目濯濯,连忙扯嘴儿笑:“啊?……皇上既是这么说,那臣妾就勉为其难。”
舀一点,眼睛却还是若有似无地盯住陆梨。
那姑娘十四上下,柔韵的瓜子脸庞,肤若凝脂,鼻若琼瑶,眉梢眼角的一颦一笑……太像了,就仿佛是当年那个高丽送来的贡女活脱脱再现。
她心中便满腹都是疑问,想不到在时间隔开四年之后,在那个卑贱的小太监死了之后,竟然又碰到了一个这样相似的。每一回都是在自己脱胎换骨开始新生的时候出现,上一次是淑女变宫女,这一次是宫女抬宫妃,就好像当年那个吊死在闱房横梁上的朴玉儿死不瞑目,总要透过阳间谁人的眼睛叫自己生不安宁。
“爱妃……爱妃在想什么?”听见皇帝又唤她,还亲自把勺子递到了她嘴边。当着宫人,这可是楚昂给予她的天大的脸面。当年皇帝从了她的爱意、临幸了她,原是答应了此生除他本人之外便无所得,因此这些年许多事上都会给她一些体恤,比如因为宫人们私底下议论她的宫女出身,他就会偶尔在公众场合给她抬一抬脸。虽知他心中并无多少爱,但也算是一种因为悉心相伴而给予的补偿了。
“呀,好。”她嘘声应着,便张开唇齿含了一口。
皇帝问她:“味道如何?你上回惦记的荷叶粥,便也是这个丫头煮的。倒是心巧伶俐,弄胭脂和调膳样样叫朕开眼。”
锦秀这才知道皇帝先前在御花园遇见的原是眼前这个少女,亏她还误会,以为是讨梅和春绿那两个丫头。眼扫着陆梨绝美的娇颜儿,心中的危险感不禁油然而生。
生涩地咽下去,芊芊含笑道:“臣妾尝着甚好,若是皇后娘娘还在,想必比这还要可口上一万分,难为皇上这些年对皇后挂心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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