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屋洗漱更衣,待收拾完毕,在床榻边坐下,姜云琛便赶了过来。
他像是怕她等不及提前入睡,寝衣和外袍都没有系好,就匆匆走进内殿。
赵晏望见他略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锁骨,飞快移开目光,提醒道:“穿好衣服,不然就出去。”
姜云琛从善如流,整理衣襟,视线掠过矮榻,眼巴巴地看向她身旁的位置:“赵娘子,你我已经是过命的交情,看在……”
“闭嘴。”赵晏没好气地往里挪了些许,“废话再这么多,你就出去。”
姜云琛喜出望外,并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行至榻边,就见她飞快地拖出两条衾被,一条丢给他,另一条横在中间:“明早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把被子挪走,以后你休想再进承恩殿的门。”
“在下遵命。”姜云琛言听计从,只要能留下来,别的一切都好说。
却不由自主地想,他现在没有作胡风打扮,没有戴面具,赵晏心里念着的会是谁?
赵晏昨晚只在禅房中凑合着休息了半宿,熬到这个时辰已有些困倦,见他沉默不语,便直接问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姜云琛如梦初醒,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旋即,状似无意道:“西域火/药爆炸的事尚未明朗,我暂时没有告诉阿爹,还有你上次话说一半,那人自尽……是因为把我认成了谁?”
“纪十二。”赵晏轻声道,“我的一位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姜云琛仔细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恨不得逐字拆解。
那人姓纪,在兄弟里行十二,便以此为名,赵晏称他为朋友,又一同去了西州,当是赵景明派去送信的人之一,至于“救命恩人”——
他呼吸一窒,莫非赵晏在火/药爆炸现场死里逃生,全凭此人搭救?
思绪已然信马由缰,他面上却不显,佯作好奇道:“他也是你父亲麾下的人吗?”
“不是。”赵晏道,“他来自扬州纪家,是名商贩,机缘巧合与我们同行。”
扬州纪家?
那可是他的老熟人,回头就派人去表舅父那里查询一番,纪十二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晏不知他心中千头万绪,打定主意道:“我与你说一说他吧。”
她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何时又会失效,又不能每次都出宫去找赵宏,不如告知他,就当多一个人替她保存那段回忆,记得世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纪十二的人。
这些话她连父母都未曾说过,但莫名地,她认为姜云琛可以信任。
就像在燕国公府的那晚,她对他讲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一样。
姜云琛既想了解更多,念及那是赵晏和别人的共同回忆,却又有些排斥,左右矛盾之中,赵晏的声音已缓缓响起:“当年我们去安西都护府送信,离开凉州没多久,就遇上了他。他所在的商队被马贼袭击,他与同伴们跑散,正被马贼穷追猛赶,我们救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杀人。”
赵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回想赵宏的言辞,一些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她在凉州的时候,虽然经常往军营里跑,但父亲从未允许过她真正上战场。
尽管她可以赤手空拳打赢父亲的副将,百步穿杨手到擒来,刀法和剑法也得到几位老将军的一致称赞,父亲却坚决不松口,说一旦杀过人、见过血,就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她不以为然,杀敌是保家卫国之事,她即使背负人命也问心无愧。
天渊人在边境烧杀抢掠,虐待她的同胞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她又岂会心慈手软?
可惜父亲不准,她也无法擅作主张跑去添乱。
直到那回,纪十二惊慌失措地奔向她,她搭箭弯弓,干脆利落地将他身后的马贼击落。
当时她在想什么?害怕了吗?
赵晏暗自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送他回去,却只看到被洗劫一空的货车和死去的马匹,现场早已没有半个人影。他丢了货物,同伴们也凶多吉少,害怕回去被主家责罚,就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带路,想让我们捎他一程。”
“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最初应该没有同意,我们有重要任务在身,哪有闲工夫带他一个累赘?何况我们队伍中有在边境戍守多年的老兵,对北疆和西域的路线了如指掌。”
“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方式说服我,最终成为我们的一员。我阿弟说,他还真有几分本事,让我们提前抵达西州,然后分道扬镳。”赵晏说到此处,眼睫轻轻一颤,“我们都没想到会在城中与他重逢,乌勒的寿宴办得热闹,想必订购了不少好物,他既是纪家商人,去送货也不足为奇,但……他认出了我们,在爆/炸发生时出现在我身边,牺牲自己救了我一命。”
“我醒来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尸骨落入敌军之手,我甚至无法回去收敛。”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说的是杨叔他们,也就是我阿爹的手下。至于纪十二……只怕连尸骨都没有剩下。”
姜云琛越过衾被,勾住她的手,动作轻缓地握在掌中:“好了,别说了。”
她再次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神色与话音依旧平静,他却觉察到她眼尾悄然染上的红痕。
赵晏摇摇头:“我已经快要遗忘他了,这些所剩不多的记忆还是从我阿弟口中得知。你替我记着,以后我问起你,你就能告诉我,他叫纪十二,是扬州纪氏的行商,我的朋友、以及救命恩人。”
姜云琛深吸口气,缓缓叹出,认命道:“我答应你便是。”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赵晏回过神,看到两人交叠在一起手,鬼使神差地,竟没有挣脱。
“多谢。”她对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纪十二自称年幼患病,导致相貌丑陋无法示人,于是常年戴着一个面具。他救我的时候,必定被躲在暗处的内鬼,也就是临川王的那名手下看到,所以昨日他见到你,还以为纪十二死而复生……或者侥幸活了下来,才在惊惧中自尽,以免落入你手中,暴露临川王府。”
“但好在外人不知你去了招提寺,临川王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到燕国公府。”
她把赵宏所言如实相告,包括她和杨叔一行人的计划,她杀了乌勒之后,却被内鬼陷害。
随即,语气凝重道:“临川王好一盘大棋,先是行刺你,又打算把滥杀无辜的黑锅扣在朝廷头上,这些布局绝非三五日之内可以做到,他定然已经在西域经营多年,才好不容易等来机会。”
见她还在冷静地分析局面,姜云琛心中的酸涩不禁被怜惜取代,温声安慰道:“你放心,那老东西跑不掉,通敌叛国、意欲谋反,足够送他一家老小归西。待我将他和嘉宁长公主一干人全部收拾掉,便可为你的同伴……还有纪十二报仇。”
赵晏点了点头,这才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盖着被子躺下。
——倒不是翻脸无情,而是承恩殿的床大,中间隔得有些宽,她被他拉着,躺不回自己的位置。
再说了,他难道要攥着她的手睡觉?
休想。
给他牵一下也罢,他再得寸进尺,就是蹬鼻子上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