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身上穿了一件青色的松鹤纹直裰,腰间挂着一只缎锦银丝线滚边的荷包,同样是仙气飘飘的松鹤延龄的吉祥纹样,一只素白竹节玉簪束发,衬得他整个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打眼一看,还真有那么几分儒生的味道。
沈虞推开了李循钳着她下巴的手,从下往上看,腰身和肩膀处窄瘦了些,因为李循常年习武,肩膀处极有力,肩头也是鼓起来的,沈虞的衣服却做窄了,紧巴巴地皱在一起,看起来很影响美观。
再往上看,李循的眉眼中其实是透着一股冷冽和威严,而那青衣与松鹤却有种飘飘欲仙的白衣书生味道,与他本人冷肃的气质大相径庭。
他并不适合这套衣服。
再像,也终究不是他,只是她一直在强求罢了。
沈虞在心底苦笑一声,眼中的光亮就渐渐黯了下去,“这件衣服,妾身做的不好……”
说着要去解李循腰间的系带,“世子脱下来吧,这衣服不合适您,妾身给你另做。”
“哪里不合适?”
李循皱着眉,低头看了看。
刚才他回琅玕院叫翠眉找这件衣服,出来的时候陈风那个大嘴巴就说这衣服不适合他。
真的不适合他?
虽然确实丑,但他为什么觉得……也还行?
以前他时常见大堂兄穿青衣,就极温柔儒雅。
小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和大堂兄生得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大堂兄温和风趣,两人很是投缘,只可惜自明熙二十三年后,他先丧兄,后丧母,此后的十几年如履薄冰般的生活在这阴森冰冷的皇城的之中,再未见有人能将一身青衣穿出那般傲然挺秀的风骨。
“不必了。”李循推开她的手,顺势从腰间解下那只荷包晃了晃,“这也是你做的?”
荷包是用银丝线滚边金线间色,看起来精致又不失贵气,颇为赏心悦目。
“世子是在哪里找到的?”沈虞睁大眼睛认了认,这好像是她绣的那只,怪不得她瞧着这般眼熟。
她抬手想去拿回来,李循却又收回去挂在腰间。
“昨晚在你枕下,既绣完了,为何不给我?”李循绕了绕荷包上的红线,有些嫌弃地道:“针脚算不上细密,也比不得宫里和府里绣娘的手艺。”
“……”
沈虞的杏眼越瞪越大。
可,这、这又不是给你做的呀……
“既然世子不喜欢,那就还给妾身吧。”她又去拿那只荷包。
“你做什么?”李循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正色道:“和你做的这衣服一样,虽然丑,但想必以你的手艺,再拿回去绣也绣不出花儿来。”
沈虞:“……”
真是的,就算真的丑也不用这么说吧……那也是她绣了好久才绣出来……
沈虞觉着李循真是讨厌极了,她咬了咬唇,想抽出自己的手又抽不出来,刚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咚咚”的急促敲门声。
“世子妃!我……奴婢给你端水来了,你可要净面!”
门外,阿槿的大嗓门冲淡了屋里的淡淡的旖旎。
青竹死命地拽着阿槿,薄怒道:“你这样是不想要命了!”
阿槿冷笑,“我还就真想想试试。”
正僵持着,屋里沈虞说了一句,“进来。”
阿槿踢开门走进去,李循还坐在沈虞身边拉着她的小手,而沈虞——也实在是有些尴尬和心虚,低着头不敢看阿槿。
“世子妃,奴婢伺候你净面。”阿槿来到沈虞身边。
“将水放下,出去。”李循面色不大好,声音也冷了好几个度。
阿槿柳眉一竖,话刚到嘴边,抬头却发现沈虞在看着她,面上带着央求的之色,那意思是求她不要和李循对上。
阿槿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说话,将水放在了案几上,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你这个奴婢,是从哪里来的,太没规矩。”这过程中,李循眼皮子动也未动,一直在把玩着沈虞的手,语气更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沈虞心口一跳,她知道李循一向不容旁人违逆他,对于不在乎的人,更是从不手下留情,赶紧替阿槿求情,“世子,阿槿她以前没有来过王府,她不是有意的……”
话还没说完,李循就抬手敲了一记她的额头,沉着脸道:“说你是个小傻子你还真是个小傻子,你是世子妃,她只是个奴婢,你这样早晚叫她恃宠而骄,你看看你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哪个你能制住?”
沈虞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蹙眉道:“阿槿不是旁人,小的时候她就同我……同妾身关系极好。”
她不喜欢李循管她的事情,正如她不会主动去管李循的闲事一样。
李循本想再好好同她讲讲道理,只是见她这幅傻里傻气还不情愿的样子,哑然失语,终究还是作了罢。
连个婢女都舍不得教训,这样的小傻子,怎么会是沈婼口中的满腹心机?
想到今日她必定还要去见周让,便暂且放过了她。
两人一道去给王氏请安。
王氏昨日在宫里就听高宫正悄悄跟她说了李循救沈婼之事,李循这些时日一直冷着沈虞,原本她很是担心,只是昨夜散宴沈虞见舅心切,她终究没忍心再问。
本来还十分担心,两人这次怕是会闹僵,毕竟一个女人再爱一个男人,恐怕也无法接受丈夫在她的面前袒护另一个女人。
更何况,那人还是她的亲堂姐。
只是这一大早,两个人怎么就一起过来了?!
这还是头一次!
王氏难掩心中的惊讶和错愕——年纪太大了,李循这么做给她的还是惊多一些。
进门时,李循见沈虞又在盯着脚底的门槛犯难,大手便环过了她的腰身,轻轻一托,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进来。
沈虞也没有推拒,只是低着头,十分柔顺的模样。
整个过程的动作都是十分的自然亲昵。
两人走到下首,给王氏请安,“见过母亲。”
王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不必多礼,快坐。”
李循也松开了沈虞的手,两人各自坐好。
“阿虞的舅舅是不是昨日来了长安?”王氏问道。
“正是,劳母亲牵挂了,今日儿媳准备前去探望,恐不能长侍母亲左右。”
“你舅舅自小就同你亲厚,有这么多年没见,母亲也不是那等狠心肠的,你只管去便是,好好和你舅舅叙叙旧。”
说到这里一顿,又迟疑地看向李循,询问他的意见,“想必则翊已经见过阿虞她舅舅了吧……”
“见过了,”李循颔首,又看向沈虞,语气淡淡地嘱托,“记得晚上早些回来。”
声音却不自觉地轻缓了许多。
两人走后,孙嬷嬷才小步上前来在王氏耳旁耳语了几句。
王氏讶然,“连着要了三回水?”
接着是哭笑不得。
还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啊!
又欣慰道:“如此,那咱们王府应当很快便能抱上小孙子了……”
*
临出行前,李循又嘱咐了沈虞一句,“记得早些回来。”
沈虞见舅心切,匆匆应了一声就和阿槿走了。
一路上,阿槿几次要和沈虞提那件事,可是小姑娘毕竟还是脸皮薄,话在舌尖打了好几次转,才绷着脸开口道:“等会儿出来了我去给你找避子药。”
沈虞沉默片刻,说道:“不必了。”
“你还准备给他生孩子?”阿槿大惊。
沈虞又是沉默。
“你——”阿槿顿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才好。
“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以后你能走得了吗?小鱼,你这样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沈虞垂着眼睛,“我如今是他的妻子,卫王府需要一个嫡长孙,除了我,没有人可以。”
其实阿槿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是愧疚,愧疚的无以复加,或许只有这样做,她才能觉得心里好受些。
“那你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呀,”阿槿握了沈虞的手,“下次……你要记得拒绝他,不能总是依着他的心意来,这样你的身子吃不消的。”
沈虞找沈逸那几年,因为心病,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也消瘦了许多。
沈虞心里叹气,她也想拒绝啊,可是,可是……只能低头绞着腰间的系带,小声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一处胡同。
这胡同名为天井胡同,是周让当年在长安做官时置办的产业,后来外放,便一直闲置了,但也没有出脱出去。
周让如今升任杭州知府,杭州是上州,自然事务繁忙,只是临行前杭州知州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十分的贴心,体谅他背井离乡多年,嘱咐他可以在长安暂留两日以慰思乡之情。
周让十分感慨,看着沈虞消瘦的脸,一双虎目不禁含了热泪,“小鱼,你受苦了!”
因为沈逸的身份是个禁忌,每回见除了心腹和沈虞的外人时都会使用崔神医研制的易容膏来乔装仪容,是以周让并不知他其实不是沈虞的大哥,而是静愍太子的嫡长子,自然也不知他与李循生得那般像。
但在未入长安之前,多少也听到了沈虞与李循的一些风闻,还真以为侄女是痴恋卫王世子,心里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当初沈逸死后,沈虞那番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也是看到了的,后来她回到长安,写信说要嫁给李循,是因欢喜心悦,心想她心里能有个念头,兴许能慢慢忘了沈逸,振作起来。
可是如今听到两人的那些风闻,说卫王世子并不宠爱沈虞,又十分的难受,恨不得立刻就将沈虞带走去了杭州,再也不回这伤心处。
他这小丫头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沈虞触景生情,眼睛一酸,泪水也落了下来。
两人都哭得有些狼狈。
好一会儿,沈虞才打止了泪,问起周让舅母和表妹表弟的近况。
周让一一答了,“音姐儿今年也十四了,我和你舅母琢磨着给她选门好亲事……就是你表弟澄哥儿那臭小子,忒淘气,我和你舅母都管不住他……”
周让还是跟当年一样,一说起来就没完,絮絮叨叨地了许多。
门口的帘子忽地被打了起来,小厮站在外头禀道:“大人,世子妃,门口有位自称是大人和世子妃旧相识的大人登门拜访。”
“旧相识?”周让奇道:“那人可有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