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夤夜,一艘船体狭长、覆有牛皮的艨艟驶离成都内渡,过万里桥,沿检江逆流而上,悄无声息地扑向城西的吐蕃大营。
因着是秘密行动,没有动用楼船,而是以一艘抵近侦查用的艨艟打头,随后跟着十余艘走舸,拥着正中的大船。
大船是斗舰,梯级复式结构,士兵层累分布,为操作船只的辅助作战人员提供掩护。
出发前,沈青折跟着火线提拔的水师正兵马使张承照在船头船尾前后逛了一圈,对哪里都好奇,连榫卯锚钉都要上手摸一摸,绕着拍杆看来看去。
跟在后侧的黎逢春看他那样子,嗤笑了两声。
沈青折没搭理他,背着手往舱内看:“是密封的?粮食一般堆在这里?”
张承照是极为谨慎,甚至略显温吞的人,行了个叉手礼才回道:
“正是,这船是商队运粮用的船改建而来,之前粮食一般堆在此处。”
“吐蕃会造这样的船?”
张承照斟酌着措辞道:“某未曾见过,只是听说吐蕃占领维州后,也有营造舟船的举措。”
“占维州也不过这一两年而已,”沈青折思索着,“所以大抵还是用原本的船?”
张承照思索片刻,严谨纠正道:“若是小舸,如走舸艨艟,还是很好制的。若有熟手匠人,两年足以。”
“那即使是有熟手,楼船斗舰一时半刻也造不出来了。”
“少说也需三年时间。”
沈青折明白了,点点头,又问:“你说这原本是运粮船,城内的粮食,大部分是靠水运还是陆运?”
这就触及到张承照的知识盲区了。这位严谨的水军将领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起来,也没办法给出个准确无误的答案。
他几度抬起手,想要咬自己的手指头,但几度又放下。
沈青折虽然没得到答案,但明白了他的秉性——大概就是拿张卷子就想填满的那种类型。
他于是笑着拍拍水军兵马使的肩膀:“随口一问罢了,我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按照沈郎的交代,柴草垛都裹了硫磺和油料,小船也撤了船板。”
黎逢春眼皮一跳,直接问沈青折:“你要做什么?”
“俗话说得好,”沈青折说,“夜战不放火不就白来了吗。”
黎逢春:“?”
他谙熟兵书,从伍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
沈青折:“这仗,我来教黎都头怎么打。”
黎都头在此刻和崔宁有了共同的体悟——沈青折,他真的有病!
沈青折说完,也没个捧场的人。
黎逢春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张承照还在纠结到底是水运还是陆运的问题。
沈青折寂寞地叹了口气。
翠环那个傻丫头自然是留在府里的,时旭东……
作为一位优秀的潜伏暗杀人士,被他撵去了北侧的郫江船上,看能否重现城楼上的神来之箭。
时旭东走前颇显无奈:“没有夜视仪,也没有瞄准镜,我潜到吐蕃大营放火比较快。”
沈青折诚恳道:“那就放火吧,照着最大的帐子烧。”
时旭东沉默地站在艨艟船尾,这支顺郫江而上的船队规模比之南侧稍小,都由小船组成,行动轻敏。
船上都亮着盏灯,唐朝已有了罩在玻璃中的灯烛,只是光芒微弱,照见一点凌凌水波,很快被艨艟稍尖的船头冲碎。
他摩挲着手腕上串着的铜钱,心很静。
郫江有一段在城之内,穿城而过,与城墙并行。
晴朗月夜,风吹无声,只有桨声灯影。
时旭东打了个呼哨,城墙上应和了三声。
隆隆的声响在黑夜中响起,绞索带动闸门逐渐抬升——城门水关放行。
时旭东所在的小舸位于中段,他过水关时,看见闸门宛如铡刀般,高悬起来,在月夜里沉默着。
他想起来,青折还说这次叫“斩首行动”,想了想又说叫“火烧连营”。
在月色里,他无声笑了笑。
船上的兵士都是熟手,又是成都当地人,对江水何处平缓、何处有暗流礁石一清二楚。因而即使是逆流行船,也称得上顺畅无阻。
大约行了一刻钟,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些臭气与腥气,那是大规模营地所特有的味道,除此以外,还有牛与羊的腥骚气息——吐蕃人打仗,是要赶着牛与羊一同来的。
时旭东曲起指头放入嘴中,吹了个宛如鸟类夜啼的曲调。
灯熄灭了。
最先头的灯没入黑暗,一列船灯渐次熄灭。光芒微弱、沿着河道逶迤的灯列像被前方的水流吞入黑夜之中。
月色如水。
船队仍在快速航行着,艨艟的木浆将月影拍碎,不断抵近着吐蕃驻所。
在离营地有百丈远时,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江面上搭了大半的浮桥。
两根绳索勾连起郫江两岸,下方是小船相连,搭建起
', ' ')('了桥的雏形。上面的木板盖了一半,恐怕是吐蕃人为了过马与军需所用的浮桥。
现在接近子时,仍有骑马的吐蕃兵挥着驱赶着民夫搬运木料。
吐蕃果然是有所防备,云尚结赞也并非无能之辈。
宛如鸟啼的哨声响起,前后艨艟纷纷扔锚定住船身,掩在夜色里,宛如蛰伏在暗滩的鳄鱼,只等时机。
南边的沈青折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一声尖锐的啸叫,鸣镝划破寂静的夜,迟了片刻后,便是轰然的爆炸之声——
“起火——起火了!”
“敌袭——”
那声巨响仿佛地崩山摧一般,被征发至此的民夫一阵轰然,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去。那些留在原地的,则只是因为腿脚酸软,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了。
监工的吐蕃兵勒住因为爆炸惊惶不安的马匹,用唐话大吼道:“不关你们的事!修桥!修桥!”
说着,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鞭,照着最近的一个民夫便是一鞭,顿时皮开肉绽。巨大的力道绞着皮肉,将那民夫抽得一个趔趄,径直跌入初秋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
这唐人竟如此不堪用,只一鞭而已……
吐蕃兵闪过这个念头,举鞭还要再抽一人,正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朝他直直飞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是弩箭!
在他辨认出来的同一刻,尖锐锋利的弩箭挟着风声,直直扎入他的眉心,因着距离较近,巨大的冲力几乎震碎了他的头骨,那弩箭有大半杆身没入进去。
视线一阵摇晃,他滚落马下,最终看到的画面,是惊马高高扬起的马蹄。
枣花马奋力踩过吐蕃兵的头骨,几乎将之踩得崩裂,惊恐地往远处跑去,沿途又踏过四五个吐蕃兵的尸首。
这一带的监兵竟都被弩箭精准点杀了。
时旭东放下手弩,又是一个呼哨。
为首艨艟上的人举起“喇叭”,用川话高喊:
“我们是成都守军!奉沈郎令,来接你们回家。”
沈青折也套上了一件皮制甲胄,努力想靠前,被严谨的张承照和难得好心的黎逢春拦在后面。黎逢春说:“虽然某盼着你死了好当节度使,但是现在城里还那么多事要管……”
懂了,不想996。
不过……他死了黎逢春好当节度使……父死子继?
沈青折估量了一下彼此的武力值差距,决定把这个伦理梗烂到肚子里。
他只道:“我就看一眼船的位置。”
“什么船?”
沈青折:“运粮船。”
张承照侧了下身,他这才得以挤到前列。
前面可以看到灯火,吐蕃大营并非在两江正中,而是更靠近检江一侧。或者说更靠近蜀州的一侧。
已经建好的浮桥旁边,静静泊着几艘大船,吃水都很深。
浮桥连接的两岸,北岸是吐蕃大营,南是堆积的辎重。
现在浮桥上有不少吐蕃军士来往,搬运辎重,或是驱赶着马匹过桥。
“黎都头,”沈青折指着前面小声问,“他们是吃青稞面吧?”
黎都头已经很习惯这位沈七郎问这问那了:“是,吐蕃人还会带风干的肉干,我捡到过,特别难嚼。”
“是牦牛肉干。”张承照认真补充道。
“那他们的青稞面运送途中,是粉末状吗?”
黎逢春:“我怎么知道?!”
张承照看沈青折看向自己,居然不自觉退了小半步。
他,他也不知道啊。
张承照又想咬手指甲了。
沈青折点头:“那就只能赌一把了,让走舰往中间的粮仓怼,照我们之前说的来。怼完后放火箭。”
张承照需要的,就是这种明确的命令。
刚刚三人说话时,声音都压得很低,张承照这才召来副官,将之前于城内议定的方案传下去。
又稍待了片刻,沈青折观察了一阵,冲张承照一点头。
对方即刻弯弓搭箭,射出一支响云箭,鸣镝在夜空划出长长的哨鸣。
检江宽阔的江面上,顿时燃起了一道火光,是前后船只燃起的火把辉映而成,这条长长的火蛇向着浮桥猛扑而去!
浮桥上,登时有吐蕃兵吓得仰倒下去,岂料正站在桥边,整个人拍入了水中。又因不习水性,在水上挣扎了片刻,慢慢沉了下去。
无人理会——浮桥两侧都乱成了一锅粥,马匹嘶鸣,吐蕃语、羌、回鹘语与唐话混作一团。
那些征发来的民夫大都会水,趁乱扑进水中逃走的大有人在。
但很快,较高一级的吐蕃将领赶来,靠着喝骂与手中的铁鞭,将乱成一锅粥的士兵民夫组织起来。
一来一去,那船队竟然已经极速驶来了。
莽布支眯起仅剩的一只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船队。
他因为体格与云尚结赞相仿,昨日便扮作大将,带头冲锋,哪想唐人的箭楼上竟有
', ' ')('神射手,叫他没了左眼。
不知刚刚那鸣镝箭,是否为那人所射。
莽布支同样取了自己的箭与弓,吐蕃人的弓不敌东土来得强劲,但这样近的距离……
他还未拉开,便感觉到一阵呼吸困难、灼热,似乎有火焰向他脸上扑来。莽布支还未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被热浪掀翻出去。
很轻。
他觉得自己很轻,像是在飘飞一样。
就像是高原上的雄鹰一般飞翔。
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线所及都是灼热刺眼的明黄色,仿佛有什么向他飞来,是一张被热浪冲击到变形的脸,彻底被裹在火海之中——
黎都头叫气浪掀翻倒地,伏在颠簸不停的甲板上,好半天才扶着旁边的舷板站起来。
他看见沈青折在几步开外,抱着桅杆,冲他露出一个“谁让你不听我的”的表情。
刚刚沈青折也不在前头跟他们挤了,自行跑到桅杆边上抱着,还招呼他们一起。
黎逢春当时冷笑拒绝,张承照则在反复思索后,严肃婉拒。
黎逢春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他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耳朵在一刻不停地鸣叫。一看旁边,张承照已经叫下官扶起来了,满脸恍惚,甚至看着沈青折的眼神还有些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
黎逢春发觉自己的声音格外小,又大声问了句:“怎么回事!啊?!”
沈青折:“……”
他只好勾勾手指,让某个爆炸后耳鸣的都头过来,凑在他耳朵边尽力大声道:“粉尘爆炸!”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