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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晃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他发现就被关进了笼子里,只有一个穿甲胄的姑娘,头发高高束着,正低头掰胡饼。额前几缕碎发没扎拢,散下来一点,下面是一张清秀的脸。
周晃看着她,忽然回忆起来,他昏过去之前脑子不清醒,还说要投降……
现在哥舒曜估计都坐到了县衙里,那他这投降,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他该怎么跟都统交代啊!
周晃喃喃:“杀了我吧……”
李眸儿正在掰胡饼,头都没抬:“不杀你。”
周晃看着她清秀的脸庞,忽然燃起一点点希望。
那些将士是说不通,但这位小娘……说不定是将士家眷什么的,肯定要心软些。
他试探着说:“姑娘,某家中还有双亲要侍奉……”
什么意思,放了他?
李眸儿把胡饼掰下一块,往羊汤里一掷,溅起些鲜白羊汤,面无表情:
“也不放你。”
周晃猛地抓住栏杆,脸挤在栏杆间变了形:“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给个准话!”
他吼得大声,李眸儿只好把掰了一半馍的羊肉泡馍放下:“等着。某去问问。”
说完抓来了过路的一个将士:“看好了。”
“喏。”
李眸儿又说:“人跑了没事。羊肉汤要是少一滴,胡饼少一个渣……”
那将士脖子一缩:“是是是。”
周晃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没有一碗羊肉汤一个胡饼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哎呦哎呦地捂着肚子倒地,新换的看守将士抬了抬眼皮,脚下一动不动。
周晃躺在地上哀嚎:“小兄弟,某好饿啊……哎呀,快要饿死了……”
李眸儿在帐子外面看见了时旭东。背着手站着,背上还是那张硬弓,仍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表情神态,看见她,略侧了侧头用眼神询问。
李眸儿一搭手:“时都头。某来找节度。”
他点头。
李眸儿要伸手掀帘子,听见背后时旭东的声音:“你做得很好。青折说,回西川后,你以军功升都虞候,仍于黎遇帐下。”
她惊讶回头,对方却仍旧背着手:“本就是你应得的。”
没有什么是应得的,李眸儿知道要让她升任都虞候,这件事要有多少阻力,任命后又会有多少非议。
她想了一会儿,仍旧说不出此刻的心情,是害怕、激动、感激还是长出一口气?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
最终,李眸儿只是问:
“时都头不进来吗?”
时旭东背影微微一僵:“进去吧。看见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能看见什么?
李眸儿倒是有些困惑了,她干脆掀帘进去。
“节度……”李眸儿张了张嘴,“某这条衫裙,你穿真好看。”
沈青折很想捂脸,但是一捂脸妆就花了,另一手还得拖住非要行礼的颜真卿,艰难地吐出一句:“把你祖父控制住。”
“哦哦。”
李眸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揽住涕泗横流的颜真卿往旁边矮榻上按,而后捋着他的背,熟练地把老人哄睡着了。
沈青折大松了口气,坐回胡床上:“眸儿,你来做什么?”
“是周晃,他问要如何处置他,是杀了,还是放了?要我们给个准话。”
“周晃?”沈青折苦笑,“我都忘了他了。这人留着有用,你跟他说,让他在我这儿做秘书……对,这封李希烈的信先让他看看,到底都写了什么。”
“喏。”
李眸儿接了信,塞进自己袖子里,转身就要走。
“别急,坐会儿聊聊天,”沈青折指了指另一把胡床,“前两日忙,什么事都没来得及问。”
思想政治工作,不打针不吃药,坐这儿就是跟你唠。
李眸儿挨着胡床边坐下,眼睛不敢乱瞟,瓮声瓮气:“节度问吧。”
沈青折总觉得她现在这幅表现非常熟悉——就宛如她之前见了薛涛的表现,一副文静害羞的模样,话都不敢大声说,偶尔偷偷瞟一眼。
对待漂亮大姐姐的表现。
沈青折颇觉无奈,他也不想穿女装的……
这件事起因是颜真卿。他疑似被折磨出了老年痴呆,不认人,或者总认错人。比如叫李眸儿总叫玉儿,把她认成自己早亡的女儿;比如指着哥舒曜叫哥舒翰,搞得臭脸猫傲娇出走,去南边堵李希烈去了。
再比如,把他认作先帝失踪的皇后沈珍珠。
老年痴呆往往伴随着固执易怒,他们只能顺着他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看见女装版的沈青折后,颜真卿涕泗横流,说自己不负先帝厚望,不负陛下厚恩,终于找到了陛下生母。颜真卿非要带他去面圣,让天家母子团圆。
而后李眸儿就进来了。
', ' ')('“眸儿,你一路上遇到了什么?从头到尾跟我仔细讲一遍。”
李眸儿的叙述能力有限,干巴巴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连她在野外遇到的虎群都讲了讲,末了才有些忐忑。
节度会不会嫌她讲东西没个重点?
但是沈青折听得很认真,还拿着炭笔偶尔记下什么。眼睫毛很长,掩着剔透的眼眸。
而后抬头看向她:“怎么停了?虎群,然后呢……”
他说到这里,自己笑了笑:“喝了三碗酒,然后去打虎了吗?”
李眸儿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他笑,自己莫名跟着笑起来,细声细气地说:“没有,悄悄跑了。然后就带着祖父回到襄城,再之后的事情就是找大师骗周晃了。”
“大师……”沈青折无奈,“我又忘记事情了,看来是真的需要一个秘书……了空大师现在在哪儿?”
“在营里,他要跟着我们回西川。”
沈青折不置可否,转而道:“这一路你辛苦了,没有你,襄城之战不会这么容易。”
李眸儿咧着嘴笑,似乎是觉得不妥,又捂住嘴,嘿嘿直乐。
“眸儿,”沈青折想了想,“你是要现在回西川,还是在营中待着?”
李眸儿想也不想就要说追随节度,但他抬手止住:“先想清楚,刚刚我已经修书一封回西川,你回去之后就是都虞候。如果你留在这儿,我不可能给你任何一支队伍的指挥权。”
李眸儿茫然:“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沈青折说出了这个有些残酷的事实。
他继续道:“那些将领你也看到了。哥舒曜自己带了一部分亲兵,曲环则是直接领着兵来的,还有陈介然他们,都是各军原本的统帅。我是通过控制、平衡这些关键头领来间接掌控整个集团军……就是整个军队。”
李眸儿隐隐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听见沈青折很慢慢说着:“以后如果你遇到类似的情况,也先试着这么处理。控制和平衡,就像你驭马一样,要保持好缰绳的松紧。”
“以后……”李眸儿说,“什么以后?”
沈青折笑:“你自己选择的以后。”
止步于都虞候,还是……
可是她回去之后就能做都虞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天底下,古往今来,真的有女都头,有女将军吗?会有吗?
李眸儿有些恍惚地走出帐子。
节度让她好好想想再回答,可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可以……有野心吗?
李眸儿脑子里冒出说那句话时候的沈青折。
然后突然地嘿嘿笑了两声。
节度要是没有岔着腿坐就更好了……
沈青折拆着头上的钗子,仿佛和头发绞在了一起,挂住了,怎么都拔不出来:“时旭东。”
时旭东隔着一层帐子应声。
他失笑,伸手戳着那一块硬布,让他从外侧能看见小块鼓包:“你怎么不敢进来?帮我拆一下头发。”
这次的“嗯”声回传有些长,脚步声往门口走了几步,沈青折隔着帐子跟上去,听见那脚步声在帐帘外停着了。
沈青折说他:“假正经。”
帐外人没有反驳,又是嗯声。
沈青折笑着,亲了亲自己的手,口脂留下了痕迹。而后自帘缝伸出去。
手腕上挂着那支时旭东送的青石冻儿,嵌青石的金手镯,手指上是金色戒环。
时旭东抓着他的手,低头给了他一个骑士吻,覆到口脂痕迹上。
周晃舔了舔嘴唇,一碗羊汤加胡饼下肚,腹中一片暖洋洋的,暖意逆着经脉遍及全身。他回味着刚刚那口半烫的羊汤入口的感觉,不腻不膻,鲜甜美味,仿佛从脚底板到天灵盖都打开了。舒坦。
他留意观察了,这军营中来往将士无不是挺胸抬头,行列也颇有章法,想必平日里操练得当。
连给姑娘家的羊肉汤都不吝肉与油,想必将领也不克扣粮饷。
总而言之,周晃觉得跟着他们混,有前途。
李眸儿去而复返,把一封信递给他:“你来给我们节度当秘书。”
周晃立刻点头:“我一定当好!”
李眸儿:“?”
她正怀疑周晃怎么这么干脆,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空碗。
她又是一偏头,那看守不利的将士早就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个背影。
“快点写。”
周晃舔了舔冻硬的毛笔,抽抽噎噎地继续写会议记录。
沈青折抬头好奇地看了眼李眸儿,对方还在盯着周晃,一副监工姿态。
周晃的业务能力远远超出沈青折预期,是一位格外合格的秘书。首先,他认字,这一点上超过军营百分之八十的人;其次,他能写字,又超过百分之十;最后,他居然还会写诗。
沈青折的诗歌鉴赏水平约等于初
', ' ')('高中诗歌鉴赏水平。按照他的评价体系,在写诗这件事上,沈青折自己大概是:大海啊,你都是水。是自由的现代诗人。
哥舒曜的层级大概是:大炮开兮轰他娘。属于狂野张宗昌派。
周晃大概相当于在野皇帝诗。沈青折觉得周晃和乾隆的差距就在于有没有人捧臭脚。
在野皇帝诗人正苦哈哈地记着他们说的话,旁边还有一只李眸儿镇着。自那一天喝了她的羊肉汤之后,他们两个就算是结了梁子。
“石脂水本就是用来点燃灯的,我们也不知道可以这么用,没有带多少,”陈介然说道,“不过炮车还是带了许多,按照蜀车改的。”
沈青折没管炮车的问题:“石脂水还剩多少?”
陈介然面色变幻,最终伸出手,比出了一段窄窄的距离。
“一点?”沈青折摸着额头,“早知道就不用那么猛了……算了,周晃。”
周晃立刻抬头应喏。
“你给李希烈写信,”沈青折略侧过身子对着他说,“就说,已经探明清楚那喷火的东西,原料叫做石脂水,据说喝了能刀枪不入。给他附上一小竹管过去。”
“和先前那封信一起,还是分开送?”
“一起。”
先前那封信,指的便是封锁襄城城破的消息,让周晃写信说自己还在苦苦支撑,欺骗李希烈来援。
一阵香气飘来,是将士端了碗羊肉汤来,旁边小碟乘着一个胡饼。
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碗羊肉汤,只除了周晃面前空空荡荡。
一边吃,会一边继续开。现在问题的焦点是李希烈迟迟没有动静,似乎并不上钩。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激烈讨论中,李眸儿默默掰好了胡饼,执起筷子开始吃羊肉泡馍。
胡饼吸饱了汤汁,酥软柔软,过分鲜甜的羊汤味道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嗅觉。奶白色的汤汁里给足了羊肉,掰成小块的胡饼金黄诱人……
李眸儿吃得满头是汗。
沈青折余光见着她仰脸喝干净最后一口羊汤,陶碗几乎罩着她整个脸。
李眸儿擦擦嘴,起身道:“知道了。”
满场一静。
沈青折看着她:“你要做什么去?”
李眸儿说:“刺杀李希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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