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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聪明三人组又被叫进了帐子里,哥舒曜打头一句便是:“你们没拿错八字吗?”
“没有,”李眸儿说,“在西川有许多家里都供着节度的长生禄位,大家都知道他的八字。”
哥舒翰眉头皱得更紧,盯着手里的八字,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是一个——
死人的八字。
这是沈青折的八字,确凿无疑。
那一直跟他说话的,到底是人是鬼?
哥舒曜猛地打了个寒噤。
“那根本就不是沈青折的八字。”
哥舒曜抬头,发现是他们保贞会的成员——越校尉。
膝盖上都是泥,估计刚刚给谁跪了。
越昶说:“这个八字是沈七郎的,他早就死了,现在的沈青折,是我的沈青折。”
“你的?”哥舒曜说,“可他早就移情别恋他那个都头了,哦对,后来又看上了陆贽,现在对我情有独钟……你还排不上号吧?”
“谁?情有独钟?”李眸儿震惊转头,又对向越昶,“还有你,你不是要杀我们节度吗?”
哥舒曜也对向越昶:“啊?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那时候糊涂了,”越昶说,“还有,沈青折对你没有意思。”
哥舒曜很肯定地说:“你嫉妒我。”
越昶气结。
李眸儿还在追问,鸳鸯钺明晃晃亮出来:“什么情有独钟?谁早就死了?咒我们节度呢?”
了空终于捕捉到自己能插上话的气口:“贫僧有一语相劝,人死之后,转世轮回……”
三个人一起:“滚!”
了空气得胡子翘起。
场面混乱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局外人周晃默默地退出了帐子,看着外面的天空,负手长叹。
都统那边有那边的问题,沈节度这边有这边的问题。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帐内,了空在修闭口禅,剩下三个互相质问,话语像是车轱辘一样在三个人之间滚来滚去,最终哥舒曜一拍案几:“停!”
他一锤定音:“都出去,我自己去问沈青折!”
北汝河穿襄城而过,向西奔流。沈青折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宵禁之后,坊间只有巡防的三两兵士。
他看见有些民居里重新升起了炊烟,朝上袅袅飘着,似乎融入到天上那云烟般的星河里。
沈青折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因着周晃的叛降,襄城的民众得以保全。加之他们全军驻在城外,秋毫无犯。战火已息,生活的气息就如同野草般在早春的土壤里逐渐冒了头。
他站在河边,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料峭春寒,也是这样的漫长到要吞噬一切的黑色河流,伴着他,慢慢往尽头淌去。
那天他发现了越昶的下属和自己长得格外相似。
说不出来是恶心还是难过,或者兼而有之。那个夜晚他坐在府河边,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想着过去的很多事情,想着许多本应该和不应该。心里难受得厉害,身上也在疼,就那样浑浑噩噩又痛苦地过了大半夜。
回神一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了彻骨的河水里。
他猛然清醒,四周轻微的风声,夹着一些鼾声,把他拽回到了现实。
一些环卫工人在路边的长椅上打盹,到凌晨三点再开始起来工作。仅仅是一墙之隔,那厢酒吧挥金如土,衣香鬓影,这边只有环卫工人的鼾声如雷。
就像今天看到这些炊烟一样,他心里头忽然就有了些触动。
那些把握不住的念头像是庙门口的烛火,很微弱也很执着地烧着。
将他挽救的,从来就不只是时旭东。
陈介然叠着粗糙的黄表纸,叠成饱满的元宝,放在了火里。
“叔……”旁边的年轻将士抹了抹眼泪,“俺想回家。”
陈介然低头不语,抿着嘴,叠起了下一个元宝。
“叔!”
“陈冬,”陈介然说,“端了人家的饭盆,就要把仗打到底。”
陈冬有些畏怯道:“叔,咱们能打赢吗?”
昨日接战虽说是胜了,可也是惨胜,对方声势之壮,兵马之强,叫人心有戚戚。
陈介然吐出口气:“不能打赢,就不打了吗……沈节度?”
沈青折站在不远处,火光把他的脸照得煌煌如神仙中人,在微风里伴着光一并摇曳着人的心神。
陈冬有些拘束地站了起来,手在短褐边不自觉搓了搓。
“这是陈冬,某的侄子。”
“坐,”沈青折说,“没事。”
陈介然安抚性地拍拍陈冬的肩膀,三个人绕着面前的火坐下来。那火里烧着叠好的元宝,旁边还垒着一些黄表纸。
“烧给阿宝的,让他在下面有得用。”
沈青折看着跳跃的火苗,声音轻轻的:“节哀顺变。”
陈介然却很坦然:“上
', ' ')('了战场,生死乃是常事。”
沈青折看了一会儿他们怎么叠的元宝,学会了,也拿了一张纸叠了起来。
“节度,这仗能打赢吗?”陈冬还是忍不住。
沈青折看向他稚嫩的脸庞:“你叔父说得对,打不赢就不打了吗?”
“打不赢,”陈冬喃喃,“或许都要死。像阿宝、阿宝那样,连个全尸都没有。”
陈介然斥道:“说什么呢!”
“没事,”沈青折语气平静,手上还在折着元宝,“他说的是实话。”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芸芸众生之一,是人就会有畏怯的心理。面对着强于自身的敌人,心里也充满了不确定。
沈青折把叠好的元宝也送进火里。
“阿宝还没有娶妻吧?”他问。
“没有,但已经定亲了,叫逸儿,是个很好的姑娘,”陈介然叹了口气,“阿宝要走的时候,她眼睛都哭肿了,此次回去,还不知要如何与她交代。是我这做叔父的没有顾好他。”
沈青折看着他,这位邠宁的老将满脸沧桑,眼里有泪光闪动。
他努力眨了眨眼,把泪憋回去,又说:“按着家里的风俗,要把遗物都分了,分的人越多,越是为亡者积福。阿宝的东西不多,先前分了分,就剩这些了,若是节度不嫌弃……”
一个褡裢里面,只有一小块胡饼,半副护臂。
“胡饼给我吧。”沈青折说,“上次他给了我一块胡饼,我也没吃完。”
那天被掐了脖子,嗓子里疼得厉害,阿宝给他分的胡饼又凉又硬,他只勉强吞咽了半块下去,剩下的都给了时旭东。
拿到手里的胡饼还带着泥,沈青折扑了扑灰,面色如常地吃下去。
吃完了胡饼,沈青折又叠起了元宝,只是这一次叠好后,他站起来,轻轻放在了河面上。
“这是我家乡的风俗,”沈青折看着元宝顺着河流飘远,“亡者也能收到。”
父亲被沉了河,再浮出水面的时候,浑身肿胀,完全看不出来平时温和的模样。
每年到那一天,他都会在河面放一盏小小的河灯,看着灯顺着河流慢慢飘远。
“给逸儿的交代,就是一定要打赢,打胜,”沈青折说,“让阿宝死得其所。”
他的语气平静,看着河水,火光映在他剔透眼眸里,熊熊烧着。
飘在河面的元宝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打着旋逐渐沉没。
“沉了……”沈青折忽然定神,“水位……是不是降了?”
他回头对上陈介然的眼神,对方也是一肃,赶忙起身,跛着脚走过来,借着火把仔细打量。
沈青折刚刚要走进河水里,就被陈介然拦了一下:“陈冬,你去。”
陈冬趟进了水里,往深处走了两步,抬头看向二人:“降了很多,白日某来河里洗过澡,也是这个位置,那个时候能到膝盖……”
现在只到小腿肚。
河水也会因为月球引力有涨潮落潮,只是很不明显,也不能解释水位的骤然下降。
如果是同样靠着北汝河的汝州用水——其一,汝州的人口所剩不多,其二,他们虽然留下了部分兵士驻守,但为何前两日水位没有降?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李希烈?”
时旭东皱眉,隐蔽住自己的身形,看着那边重新在汝州城外临时驻扎的大队兵马。
看旗帜,应该不是李希烈本人,而是他麾下部将。但无疑是有李希烈授意的。
这和淮西军在两河的行动宗旨完全一致,都是切断补给线,控扼关键点。
如果现在在汝州出现了淮西军,那么在襄城的另一侧,也就是东边原本打着李勉的那一支军队,也必然会掉头来攻。
襄城,危在旦夕。
要怎么把消息传递给青折?
他一个人退回去不难,难的是还带着颜真卿。
时旭东回头看了眼被安置在马车里的颜真卿,对方触及他的目光,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
时旭东:“……”
这个傲娇老头坚持认为他就是拐带走了陛下生母的野男人,这一路上都不跟他说话,也不配合行动。
“李希烈怎么可能……?”
哥舒曜掏啊掏,终于掏出来自己的龟甲,看着上面烧出来的裂痕——大吉。
不对啊。
结合刚刚算的八字,哥舒曜深刻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迷信水平大幅度退步了。
刚刚,他出帐子准备去质问沈青折,就跟正主迎面相逢。他背后还跟着那个跛子。
沈青折揽住他就把他往帐子里带:“有事儿。”
“放手!放手!”
沈青折立刻收回手:“乱叫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哥舒曜看着他的手,按照薛涛行纪上面说的,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完蛋了,沈青折对自己痴心一片。
', ' ')('哥舒曜浑身都不自在,跟着他进了帐子里,听见他说:“李希烈估计是往咱们上游派了一部,要切断我们的补给,以及和洛阳的通讯。”
那跛子跟着在后面补充说了水位的事情,哥舒曜捏着龟甲,就陷入了自我怀疑。
“李希烈怎么可能……?”
沈青折打掉他的龟甲:“别看你那个龟儿子了。”
“谁说这是我龟儿子,”哥舒曜炸毛,“龟儿子是你们西川骂人的话,别当我不知道,薛涛行纪我都看了!”
“你识字啊,哥舒副使?”沈青折心情不好的时候嘲讽力度全开,“那怎么作业都是别人代写的?”
唰的一声,陈介然和陈冬两个人把图纸展开,贴到了木板上,沈青折用笔在襄城这一点上重重一圈:
“哨骑已经撒出去了,一路往汝州,一路往东向尉氏郑州。我估计,如果汝州有派兵,那么尉氏郑州的部队必然回头来打我们。”
“如果你估计错了呢?”
沈青折看着他:“作业都要别人代写的人别说话。”
哥舒曜心梗,这就是沈青折对喜欢的人的态度吗?
沈青折没理他,继续道:“李希烈准备两路夹击,并且悄悄行军,就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怎么办?”
哥舒曜坐到了座位上,看着面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沈青折。
他看着面前的地图,没有给自己一点眼神:
“让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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