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阁老前几年已过了花甲之寿,明年就往六十六岁上数了。不过他这位夫人却是续娶的,今年才四十五。前头原配生了二子,如今都在外为官,第三子乃是继室夫人生的,今年才二十二,正在读书预备后年的春闱。因此这位三少奶奶,就是阁老夫人的亲儿媳了。
此刻阁老夫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手却在下面狠狠掐了一把儿媳妇,终于让她闭上了嘴。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那是安郡王吗?为什么别人都不吭声呢?居然还提他的大婚,难道不知道太后根本不想让安郡王成亲吗?
说起这个儿媳,阁老夫人就一肚子怨气。于阁老的心思都放在原配两子身上,给那两个儿子各娶了名门之女,不管内里怎样,走出去一个个都是仪态温雅,至少不会乱说话。偏到了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上,就说于家手中无兵权,必要笼络武将,硬生生给他娶了个卫所千户的女儿,唯一的好处就能生养,进门三年抱俩,可是到了外头这嘴巴就管不住,弄得阁老夫人恨不得给她上个笼头再带出来。
幸而能坐在太后身边的都是太后亲近之人,阁老夫人稍有安慰的同时又觉得更加丢脸——她素来以身份自傲,却有一个拿不出手儿媳,恐怕那些身份不如她的人都在暗暗笑她了吧?
于三少奶奶却仍旧不大明白。她觉得自己说的话都是在贬低安郡王,太后该喜欢听才是,为什么婆母还要掐自己一把呢?总之当初她觉得能嫁到阁老府来十分幸运,但真嫁进来了才发现,其实这亲事也不怎么样。夫君到现在都还是个举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官呢?于家看着煊赫一时,可真置身其中,才发现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华丽美妙的。
太后从山坡上看下去,只见沈数的红衣在树林中若隐若现,纵横奔驰。虽然有树木遮挡看不清楚,但看他这样子也知道成绩定然不错。
“八郎在哪里?”太后脸色就又沉了一点,并没有转头,只问身边的青玉。
她说的八郎,是于阁老堂兄的孙子于锐,金吾卫指挥使,于家至今唯一算是手握兵权的子弟。于阁老对他抱有很大希望,盼着他再过几年能统领宫内十二卫。
不过统领内宫侍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就要身手过人,下头人服膺才行。于锐本事虽有,到底太过年轻,是以这次南苑围猎,无论是于阁老还是太后,都叮嘱过他一定要大显身手拔得头筹,如此于家才好为他升迁。
青玉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但于锐穿的是侍卫服色,纵然十二卫服色有些不同,但散入树林之中也难以分辨清楚,不比沈数穿的是郡王的大红颜色,又骑了一匹乌骓马,看起来格外显眼。
“去告诉八郎,须尽全力。”太后沉沉地说了一句,知道青玉会找人设法把话传过去。这围猎要从早晨直到午后,足有时间。
其实不用太后说,于锐也会拼尽全力的。他天生力气极大,读书不成,却在学武上极有天赋,是于家的异类。若是别的时候,或许他在于家会是个不被重视的人,只能自己艰难地去走那条学武之路。但现在,于阁老年纪已迈,于家本支的子弟出色的又不多,于阁老极想再揽到一部分兵权,他这个从武之人就陡然重要了起来。于阁老特意为他谋划,只要他在此次围猎中力压众人夺得锦标,将来的前程就会一帆风顺。
有这样的许诺在前,于锐如何会不拼命?他选了最好的弓箭、最轻而结实的皮甲,以及特意挑来的最好的马匹,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就在皇帝刚刚下令的时候,他就被人抢到了前头。
抢先一步的是西北回来的四皇子,安郡王沈数。
于锐听说过沈数在西北上阵杀敌的事儿,但他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也不单是他,就算是于阁老,都不是十分相信的。
不说沈数今年才不过二十岁,单说他是皇室血脉龙子凤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怎么会去两军阵前那么危险的地方?不过是因为定北侯统率西北,想在军中给自己外甥谋个军功,造几桩功劳出来罢了。
所以于锐虽然觉得沈数会些弓马拳脚,骑的那匹马又是特别神骏的乌云盖雪,但也不觉得他能有多少成绩,更不必说压过自己了。
然而就是这个他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安郡王,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还第一个开弓放箭,一箭就射倒了一头鹿。
这个射倒可跟皇帝那种虽然射中了脖子却未曾致命,最后还是被侍卫们扑倒的情况不同。于锐看得清楚,沈数那一箭是从左眼进去,贯右眼而出,虽然那鹿当时离得不算很远,但已经撒开四蹄奔跑起来,于锐自忖若是自己去射,当会射鹿颈或鹿腹,并不敢去射鹿眼的。
只此一箭,就能看出来沈数绝非不学无术之辈,纵然在西北的时候没有真正上阵杀敌,至少武功也是勤练的。
不过,于锐很快就顾不上思索了,因为沈数驰马在前,弓如满月箭似流星,才突入林中不远,就已经一连射杀了两羊一鹿,如果于锐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就要被远远抛开了。
于锐为了今日已经准备了几个月,岂肯轻易就让人压了自己,当即也是连连开弓。他早跟南苑的人通过气,知道何处猎物最多,当即策马直奔西边,果然撞上了鹿群。
鹿群见于锐迎头而来,自然是转身便逃。南苑虽大,但皇帝来围猎,管事的人自是从四面将猎物赶到中间,再拉以大网阻止逃出,因此鹿群跑来跑去,便是绕了一个大圈。于锐追在后头,瞄上了那头领头的公鹿。
这头公鹿身高腿长,一双鹿角极是威风,若是射中乃是极长脸面的猎物。但它跑得快跳得高,于锐连放了两箭都落了空,反而激起了好胜的心思,死盯着公鹿猛追。眼看追得渐近,于锐瞄准了又是一箭射出去,那鹿猛地往旁边一跳,箭矢擦着它后背射空,却陡然间又是一声弦响,一支乌黑的箭从鹿眼中贯穿而过,这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于锐猛地勒住马缰,瞪着前方的黑马:“安郡王!”
前方放箭的人正是沈数,他甚至都没有让马匹放慢脚步,只是遥遥举起手中长弓向于锐一示意,便旋风般地卷过去了。
于锐脸都青了。猎物近在眼前却被人抢走了,更是自己一箭未中而沈数中了,这简直比在他脸上打一巴掌都要过份!他盯着沈数的背影,猛地一抖缰绳驱马跟上去——沈数能抢他的猎物,他也能抢沈数的!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树林中驰过,于锐两眼已经不去搜索猎物,而是紧盯沈数,只要沈数举弓,他就立刻抢先出箭。这样仓促,他的准头自然也不大好,偏偏两次遇上的都是狐狸之类独行的小兽,草丛矮树里头乱钻,他一箭也未射中。
不过如此一来,野兽被他惊扰,沈数也没有出箭的机会。在于锐第二次先射不中,惊得一只鼬嗖地一下钻进了土洞里之后,沈数回头看了他一眼。
于锐挑衅地昂起头,眼角余光瞥见一只雉鸡正惊惶地扑腾着从矮树丛里起飞,立刻一箭射去。几乎在他举弓的同时,沈数那边也是一声弦响,半空之中两箭相撞,雉鸡却扑腾着飞远了。
“你——”于锐怒发冲冠,沈数却只对他微微一笑,猛地一夹马腹,乌云盖雪一声长嘶,跃过一棵风倒木,将于锐甩在了后头。
于锐握着弓的手几乎发起抖来,正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跟沈数打一架,猛听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喊声:“老虎,有老虎!”
老虎!于锐顿时精神一振。
一般皇帝来围猎时,是不会放老虎出来的,因为怕伤了贵人。不过今日是众人争胜,自然要放些大猎物出来,单是射些羊鹿之类,虽然猎物不小,可也不大好听。
诸野兽之中,熊与野猪听起来不显,却是十分危险的,相比之下,倒是猎虎最为划算威风。
于锐一圈马头,就向虎啸传来之处疾驰过去,一面高呼:“不要毁了虎皮!”虎不比熊,若是乱箭齐发,射死不难,非比熊罴之类,中了箭反而更加疯狂。他离得远,若是被那些人抢了先,只怕赶不及。若是这样一喊,想来那些人也不好一起放箭。
其实于锐是过虑了,等他赶到近前便发现,碰上老虎的不是侍卫,而是一群勋贵子弟。这十几个人都是弓马稀松的,并没有争胜之心,不过是大家聚在一起,射点山鸡兔子作耍罢了。就是见了狼他们也要往后退退,更何况是虎呢,此刻已经有人吓得掉头就跑,更有人连控马都不会了,只会扯着嗓子乱叫。
于锐大喜。若是他能射得一只虎,那无论沈数射多少头鹿都及不上,今日定是他拔得头筹了。兴奋之下,他更连连催马往前赶。
谁知那头老虎见着人多,陡然间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吼叫。
这一声虎啸穿越山林,引起远山之间连环回响。林中一片混乱,百兽走避,有几个勋贵子弟座下的马已经前蹄一屈,吓得跪倒在地,连背上的骑手都被掀了下来。
老虎仰头长啸之时,正露出了颈下。于锐弯弓搭箭,正要觑准机会射出,他骑的马却被这一声虎啸惊得直跳起来,于锐手一松,箭矢偏转,擦着老虎的身侧飞了过去。
侍卫们用的马虽是不错,也经过训练,但毕竟未经战阵,乍见猛虎,便不可避免地被惊着了。
不过于锐这一箭势大力沉,虽未射中,却也将虎腹擦得生痛。老虎知道厉害,嗖地掉转头去四爪一蹬,径往林中逃去。
于锐用力催马,可马匹惊了,一时哪里控制得住。他正勒着马缰在原地打转,便听马蹄声如鼓槌疾落,一件大红的短披风如红云一般自他身边卷过,后头紧跟着一个随从,追着老虎去了。
又是沈数!于锐气得头晕眼花,手上猛一用力,勒得那马口鲜血直流,终于是站住了。只是站虽站住,却不肯向前,于锐连抽了三鞭,马儿只是原地乱转,一步也不肯动。于锐正想着换匹马,便听林外牛角号又悠长地响起来——射猎时间已到,要收兵回营了。
树林外的女眷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林子里围猎,许多大猎物自有随行的兵丁去抬出来。初时她们看见一头头野兽流水价被送出来还在惊叹,到后来就有些厌烦起来,只有家中有子弟参与射猎的,还在关心地看。
太后自然也是关心的,但隔着层层树林,实在也看不见什么,倒是用力过度,只觉得两眼有些昏花,头也晕眩起来。青玉急忙上前给她轻轻按摩两边太阳穴,南华郡主却转头道:“蒋氏呢?太后有些不适,你难道没看见么?”
果然来麻烦了。桃华暗暗心想,也只得上前。不过她却不是去按摩太后头部,反而拉起太后的手,在她手背上点按起来。
南华郡主眉毛一竖:“你这是做什么?”她心里很不痛快。昨日江恒去太后面前给桃华讨情,满屋子坐的都是命妇们,南华郡主就觉得好几个人都在意味深长地笑。虽然她拿不到什么证据,可就是觉得,这些人定是觉得江恒跟蒋家丫头有什么私情,所以在讥讽呢。
所谓杯弓蛇影因斧疑邻,人最怕就是自己生了疑心,南华郡主这念头一生,就辗转了半夜都没睡好。江恒如今正是议亲的好时候,万不可被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