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沈数看她一脸很想吃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抱歉,“西北那里有种东西,叶片有特殊的味道,跟盐和酱拌起来刷在羊肉上,颇有风味。不过——仿佛并不叫这个名字。”
“我瞎说的。”桃华有点尴尬地笑笑,怎么就想起孜然来了呢?不过,原先还不想吃东西的,现在沈数一提烤羊,她倒有点馋了呢。这几天吃饭都是胡乱凑合,嘴里真是要“淡出鸟来”了。
托周举人的福,厨房里除了新鲜的蔬菜和肉,还有一板豆腐,以及一罐子自酿的酱。天色已晚,桃华也不打算做什么麻烦的东西,索性就把豆腐切成小块,在锅里烤得两面发黄,中间剖开来抹进调好的酱汁,这就可以趁热吃了。
一股子香气弥漫开来,沈数坐在灶下烧火,也觉得嘴里唾液泛滥起来,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恋爱——”桃华刚说出两个字,就猛然醒悟过来,连忙含糊了一下道:“有些地方叫做豆腐果。可惜这豆腐没有发酵,且调料里也没有番椒,不然味道会更好。”所以不能算正宗的恋爱豆腐果啊。
薄荷在一边帮着捣蒜泥,咽了口口水道:“姑娘,咱们在家里怎么没做过。”这么香的东西,以前居然没吃过。
“这不是看见了豆腐才想起来吗。”桃华笑着盛出三块,用小刀剖开。
刚出锅的豆腐滚烫,沈数看她一边切一边不时往指尖上吹气,不由得一笑:“我来。”说着,伸出手去将小刀拿了过来。
桃华正握着刀子,完全没防备沈数伸过手来,下意识地反而握紧了刀柄。沈数一下没有把刀子拿走,反而碰到了她的手。
桃华身体健康,气血充足,并没有一般女孩子指尖发凉的毛病。而沈数同样身强体健,手掌也是热乎乎的。两只温热的手碰在一起,一个手背细腻如丝,一个掌心满是薄茧。桃华觉得有点儿粗砺,沈数却觉得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几乎把刚拿到手的刀子落在地上。一股热气从掌心直冲到脸上,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沈数镇定了一下,将刀子拿了过来,几下切开摆在面前的豆腐,又转身去切锅里的。
“哎,那些还烫着呢!”桃华阻拦他,“先尝尝这个。”
沈数连头都不敢抬,干咳了一声:“没关系,不烫。你们先吃,我把这些切了再来。”
“小心啊。”桃华看他真的好像完全不怕烫,想起刚才接触到他掌心的感觉,忍不住感叹,“王爷在西北也吃过不少苦吧?”单凭手上那些茧子,就知道他定然不是养尊处优,也就难怪能在猎场力压于锐,独占鳌头了。
虽然不是正宗的恋爱豆腐果,豆腐没有发酵后的特殊香气,又缺少辣椒提味,但吃了这些天的大锅饭之后,热腾腾的烤豆腐仍旧让人觉得十分美味。薄荷一边吸着气一边猛吃,含糊不清地道:“姑娘,真好吃,等回家之后再做吧。”
桃华好笑:“行啊。到时候给你做个正宗的。”她吃了一块,看沈数已经把锅底的豆腐都剖了开来,就拿一块填进酱料递了过去,“王爷快吃吧,凉了就没有这个味道了。”
一锅豆腐被吃得干干净净,填饱了肚子,三人坐在厨房里,一时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好在薄荷还记得自己丫鬟的职责,摸着圆圆的肚子去收拾了。
灶下的火还没有灭,暗红色的火光跳动着,投在对坐的两人脸上。片刻之后,还是沈数打破了沉默:“方才看你好像心情不悦?”
桃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想起死去的那些人——如果一开始就能得到救治,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不必死的……”这还是她眼前看见的,洛南县那边死去的人更多。
“回京之后我就会向皇兄禀报,这副使与洛南县令都会依律治罪,一个也逃不了!”
桃华默然片刻,低声说:“如果我能制出更好的药,也还能多救活很多人的。”如果有甲醇提取物……
“这不怪你。”沈数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桃华的手。刚才那一瞬间,他从那女孩子脸上看出一种隐约的自责和悲伤,远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这是不该出现在年轻女孩子脸上的神情,让他想替她抹去。
桃华怔怔地看着灶膛里的最后一点火光。她知道其实这不是她能左右的事。医学发展在这个时代就只能到这个程度,别说她不知道甲醇怎么提取,就是知道,疟疾爆发也等不到她慢慢去研究甲醇。这可不是她前生所在的那个时代,什么药品都是准备好的,说一声调用,马上就有。要不是黄花蒿这东西在野地里到处都有,恐怕死的人还要更多。
不过,再怎么自我安慰,眼看着一条条生命逝去,仍旧让人心里沉重。
沈数又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半开玩笑地道:“你可知道,如今两县都在传说你是菩萨转世,已经有人要给你立生祠了。”
桃华吓了一跳:“别胡说!什么菩萨啊生祠的,这是我的工作。”她说完这句话,才陡然发现说错了,她现在可不是从前的陶华,这也不是她的工作,只能有些生硬地扭回来,“皇上还封了我一个院判呢,院判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沈数敛了笑容:“这是皇后要害你。”否则怎么可能轮得到她来治疫呢。
说到这个,桃华倒奇怪了起来:“我究竟哪里得罪了皇后?就因为我救了陆盈?陆盈不过是个宝林罢了,皇后难道就这么容不得人?”
桃华当然不觉得一个女人忍受丈夫的花心是天经地义的,然而听说皇后是于家按着母仪天下的目标培养起来的,那么她对后宫嫔妃也应该有更多的容忍才是。至少也不能把嫉妒和厌恶放到脸上来。可是前有蒋梅华小产,后有陆盈被误诊,这位皇后的举止,实在不大符合这个年代对于后宫之主的要求啊。
沈数冷笑了一声:“她正是如此。”略一迟疑,又补了一句,“与她姑母是一样的,只不过少些心机罢了。”
一提到太后,桃华就想起了贤妃和沈数的眼睛,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问道:“有件事我想冒昧问一下,你的眼睛——究竟是看见红色就会不舒服,还是根本看不到红色呢?”
沈数怔了一下,看着桃华被火光映着半明半暗的脸,心里有些酸涩之感,但还是坦然道:“我自幼不知什么是红色,还是到了八岁的时候才发现,宫女们所说的红色衣裳,在我看来与灰色无异。”因他是皇子,衣裳自然多是青蓝之色,宫中宫女按例也不能随意穿红,因此竟是到了七八岁上,才发现在他眼中根本不知何为红色,一律看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仿佛也不完全是只看不到红色,有时她们说什么绿色,我也分辨不清,只是到底是什么绿,我却记不得了。”他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舅母和表妹她们总是说许多颜色,有时这个做了衣领那个做了镶边,我实在分不清楚。”
桃华忍不住笑了一下。直男嘛,理解理解。不过,这种情况不出她所料,沈数是红色盲无误了。
“关于你的眼睛,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只是怕你不相信。”桃华虽然知道自己是对的,但说出话来仍旧有些忐忑,毕竟沈数这么多年都以为自己是带来的胎毒,能不能相信她的话很成问题。
沈数却笑了笑:“你说。我相信。”
“你的眼睛——”桃华凝视着他,轻声说,“并不是我祖父用错了药所致。”
沈数怔了怔,桃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听他问道,“是我幼时被什么人下过药吗?”听起来竟是全然地相信了她。
“不是——”他这样信任,桃华后面的话反而不好说了,“这是一种遗传病,就是说,是先贤妃娘娘传给你的。其实此症在前人医书中也有记载,称为瞀视,也叫色盲。《亢仓子全道》中说:夫瞀视者,以黈为赤,以苍为玄。吾乃今所谓皂白,安知识者不以为頳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色盲也分为好几种,你这种乃是不见红色,叫做红色盲。还有不见绿色的叫绿色盲,不见蓝黄之色的叫蓝黄色盲,更有所有颜色在他眼中都是黑白之色的称为全色盲,不过极少见罢了。”
这次沈数的眉毛皱了起来:“先母并没有这种毛病。”
“先贤妃娘娘只是没有显示出来,但这种病症却在她血脉之中携带着,因此传给了你。”桃华沉吟了一下,伸手想去捡两根柴火,“男女有别,其不同之处在于血脉中的一物,姑且称为染色体吧。”
她这一伸手,才发现自己一只手一直握在沈数手里,现在一动,两人都有几分尴尬。沈数连忙放开了她的手,桃华耳朵热了一下,赶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地上的柴禾与稻草捡起几根,开始讲解x染色体携带色盲基因的原理。
因为想要尽量讲得通俗易懂,桃华很费了一番心思,还是觉得没什么把握:“……所以先贤妃娘娘并没有瞀视之症,却将此病症传给了你。我这样讲,你能明白吗?”或者说,沈数能相信吗?
沈数低头看着地面上代表x染色体的三根木柴和代表y染色体的一根稻草,表情有些古怪,半天才道:“那先母的瞀视之症,便是自外祖父母处传来?”
“没错。”桃华觉得他很聪明,“男子若有此症,必然有所表现。但女子若有此症,却多半是隐匿的。我听伯祖父说,令外祖父是没有此症的,那么应该就是令外祖母传下来的病症了。”
沈数又看了看地上的东西,问道:“能治好吗?”
桃华摇了摇头,有些抱歉地回答:“这是治不好的。”按理说瞀视之症在唐朝就有记载,但或许是历史拐弯的缘故,这时候的医者却都不熟悉。当然也有可能是记载不够详细,以黈为赤以苍为玄什么的,从书面意思看来跟沈数的情况就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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