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使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是忐忑得很。袁淑妃之前小产过两次,虽然仔细调养过,平日里看起来仿佛气色不错,其实身子已经虚损得厉害。现在年过三十又再次有孕,本来就有些困难了。偏偏这位心事又多,多忧多思,哪里是什么好事呢?
这种事院使也很理解:越是担心自己身子不好保不住胎,就越是忧心,越是忧心,身子就越不好,如此循环,简直无解。然而这种事皇帝并不见得会理解,调养不好,那就是太医的错啊!
因此院使回答起来也就格外的字斟句酌,隐晦地暗示了两次小产对袁淑妃的伤害,又再替袁淑妃说一句好话:“娘娘关切腹中胎儿,难免有些劳心……”这可是皇帝的宠妃,皇后正虎视眈眈呢,若是因为他说错了话让皇后抓到袁淑妃的把柄,皇帝会高兴吗?
“只是体弱劳心?”皇帝紧钉着追问了一句,“没有吃什么不妥当的东西?”
皇后心里咯噔一跳,也紧盯着院使。只听院使道:“臣已经问过侍奉的宫人,淑妃娘娘并没有食用不妥之物。”
这话说得也含含糊糊的——宫人说没有吃过,可不等于就真的没有吃过,只能说院使现在并没有发现而已。
皇后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转眼去看皇帝,见皇帝似乎也相信了院使的话,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这颗心才落到了实处。虽然那药用在赵充仪身上是全无痕迹,可是这次她加了量,还真不知究竟会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太后一直稳稳地坐着,这时候才皱眉道:“袁氏这是怎么回事?整个宫里都盼着她顺顺利利生个皇子出来,恨不得人人将她捧到头顶上,她倒是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如此孱弱,将来生的孩子又怎会健壮了?”
皇帝脸色不太好看,勉强道:“母后,毕竟淑妃之前小产过两次……”说着,淡淡瞥了皇后一眼。
太后很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之前袁淑妃的小产的确跟皇后分不开,也无可辩驳,只得当没看见,续道:“正因她身子不好,才会保不住胎。罢了,我看从今日起,她就在宫里保胎罢,不必再去请安了。皇帝你进去看看她吧,叫她放宽心,才是对孩子好呢。”
“那朕代她多谢母后。”皇帝匆匆道了谢,抬脚就进内殿去了。
皇后气得瞪着眼,太后瞥了她一眼,起身道:“既然没什么事,我们也走吧。”
一出钟秀宫,皇后就忍不住道:“三天两头的闹妖!皇上眼里就只有她了。”
太后淡淡道:“还不是因为她肚里的孩子。且不必着急,有孕的又不是她一个。”
皇后想起听雨居的陆宝林,心里稍稍痛快了一点:“母后说的是。听太医说陆宝林的肚子尖尖的,怕是个男胎呢。袁氏这一个,还未见得是男是女,皇上宝贝成这样,若是生个公主,那可就好了。”
“慎言!”虽然四下无人,太后还是皱眉轻轻责备了一句,不过语气明显轻松了些,“你能想透这个道理就好了。”她是真怕皇后这次又不管不顾地对袁氏下手,不过看皇后这样刻薄,想来是真的没有动手。
“你时常着人去瞧瞧陆氏。”对皇后这次的作法满意,太后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倘若她真能养下个儿子,你抱到你宫里去,这大局也就差不多定了。陆氏身份低微,你容得她,将来给她一个太妃也就够了。若是容不得,过几年再处置也来得及。”
这话皇后听了心里舒服。这会儿为了袁淑妃有孕,她才容陆宝林生下这个孩子,可并不表示她心里就看陆宝林顺眼,更不会希望将来陆宝林跟她平起平坐,也成了太后。既然如今太后说了这话,将来她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太后看她眉眼立刻舒展开来,心里暗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本来想再说几句于阁老如今的处境,但看皇后这副沉不住气的样子,有什么话也实在不合适告诉她:“罢了,你去吧。”
皇后心里舒服了,也乐得大方一些:“那我就去听雨居看看。”皇帝只守着袁淑妃,她就抬举陆宝林,倒要看看最后怎么样。
太后看着她的步辇走远,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样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器!
青玉低声道:“娘娘如今已经好多了……”竟能忍住没向袁淑妃下手,就是有大长进了。
“这还不够啊……”太后又叹了口气,“罢了,外头的事,原也不该指望宫里的女子。”
青玉柔声道:“只要将来继位的是皇后娘娘养的皇子,大事就定了。”现在于家的确是不如从前,主要是后继无人,但是皇后只要有一个儿子在手,于家就又有了时间,可以再从更年幼的子弟里挑选人才,重振于家。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但愿陆氏能生个儿子出来。至于袁氏……”日子还长着呢,别说袁氏未必生得出儿子来,就是能生得出来,也未必养得大。
此刻钟秀宫内殿里,皇帝正坐在袁淑妃的床边。伺候的宫人都在外殿,整间屋子里就只有这帝妃二人,看起来真像是鹣鲽情深的模样。
“皇上,皇上——”袁淑妃的头还在疼,隐隐约约,时轻时重,却挣扎着想要起身,“求皇上帮妾保住这个孩子!妾不要他将来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在妾的身边就行了。”
皇帝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朕送了那么多补药过来,不就是为了给你保住这个孩子吗?你且放宽心,少思虑些就无事了。”
袁淑妃绝望地看着他:“皇上,定然是有人给妾下了毒!”
“是吗?”皇帝仍旧含笑道,“可知道是下了什么毒?”
袁淑妃怎么知道,若是知道,她就不这么害怕了。饭菜、保胎药,甚至平日所用的脂粉薰香一类都可以做手脚的。她现在已经不再用脂粉薰香,衣裳都只穿旧的,可是饭不能不吃,保胎药也不能不喝啊——她这身子,已经不是怀头一胎时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那时候她不用吃什么药,甚至饭菜都只吃宫女的份例,仍旧能够养得住胎,可如今……
“既然无凭无证,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皇帝轻轻拍了拍袁淑妃的手背。他的掌心温热,拍在袁淑妃冰凉的肌肤上,本应该让她觉得温暖,可现在她却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如同被针刺一般,痛入肺腑。
不等她再说什么,皇帝已经起身:“西北战事未定,朕还有些折子要批复,不能陪你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不适立刻传召太医,朕若是晚上有空,还来看你。”
袁淑妃眼睁睁看着皇帝转身离开。如今已是初春,殿外阳光灿烂,跟皇帝身上明黄色的衣裳几乎是一样的。皇帝就那么走到门口,走进了阳光之中,便似是将这殿内的阳光全都带走,只留给了她一片黑暗。
袁淑妃猛地眨了眨眼睛,眼前又复明亮起来,流苏已经站在她眼前,急切地问道:“娘娘,可是又有什么不适?”
袁淑妃无力地摇摇头。这会儿她的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那一瞬间眼前的发黑或许是因为注视明亮之处太久的缘故。或许皇帝说的是真的,她只是胡思乱想太过的缘故吗?
“把保胎药拿来。”袁淑妃心里又起了一丝希望。或许皇帝真的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毕竟,毕竟她还没有说出过那个秘密不是吗?
皇帝出了内殿,却并没有立刻离开钟秀宫,而是站在宫门的阴影里,看着钟秀宫内的宫人内侍们又忙忙碌碌地进出,仿佛整座宫殿都活了起来似的。
一个瘦瘦的内侍低着头在打扫路面,仿佛不经意似的靠近了皇帝。
“怎样?”皇帝淡淡地问,目光并不看他,似乎这根本不是个活人,而他是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一般。
内侍也低着头:“有人在淑妃娘娘补气血的药里下了东西。那东西闻起来也是一股子玫瑰香。”袁淑妃补气血的药里就有玫瑰花,所以还真是难以察觉,倘若不是这人下的量比较多,任是他有个好鼻子,怕是也分辨不清。
“奴婢听说,赵充仪娘娘有孕时,爱喝玫瑰或是桂花卤子。”也是因为赵充仪那会儿饮食里也有玫瑰味儿的东西,两边一对应,他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很好。”皇帝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声音却是平淡的,“盯着,把证据拿到手。”
内侍犹豫了一下:“若是——只怕淑妃娘娘腹中的龙胎难保……”他现在只是察觉了所下的药物,以及盯准了下手的人,但是要顺藤摸瓜地把后面的主谋扯出来,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等证据确凿了,估计袁淑妃这肚子也保不住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你只管拿到证据就行。”
内侍后背上微微一凉,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挥动着扫帚慢慢又走远了。皇帝向钟秀宫内又看了一眼,便转头走了出去。
杜内监始终一言未发,像个影子似的跟在皇帝身后。直到离开了钟秀宫很远,皇帝才缓缓地道:“听雨居那里怎样了?”
杜内监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立刻从影子状态里跳了出来,答道:“皇后娘娘方才亲自去看了陆宝林,又许诺只要龙胎落地,立刻升宝林的位份,让宝林好生养胎,又赏了许多东西。”
皇帝嘴角一弯:“若是真要抬举她,有孕就该升位份了。”皇后实在是连做戏都不太会,想要打压袁淑妃,却连位份都舍不得给陆盈升一升,实在吝啬得可笑。
“也仔细些。皇后的想法不能以常理猜度。”皇帝声音里带着讥讽的冷意,“这会儿她不对盈儿下手,未必过几日就不兴起这念头。无论如何,听雨居那里不得有任何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