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桃华的话她听得再明白不过,这分明就是威胁:倘若她不高兴了,完全有办法弄死人!
太后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叫人把桃华拖出去打死,然而这念头只是微微一动,就被她压了下去。桃华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称赞太医有德,皇帝稳妥,没有半个字是犯了规矩的,纵然她是太后,也不能就这样把人给拖出去……
“你说得不错……”太后终于垂下眼皮,淡淡地道,“太医院的人,到底还是尽心的。”
桃华稍稍动了动身子。或许是寿仙宫里的炭盆烧得太旺,她后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里衣全部粘在了身上,极不舒服:“太后说的是。其实医者大都是愿意尽心尽力去为病人诊治的,只是有些病在能力之外,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太后冷冷地注视着地面,没有说话。大殿之内又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
皇后左看看右看看,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纵然再是愚笨,她也听出了桃华话中的意思,知道太后是绝不可能冒着于思睿被害死的危险将桃华娶进承恩伯府了。
“母后这里今日倒热闹。”殿外传来皇帝的声音,他穿着一身天青色袍子悠然进门,身后跟着杜太监,手里抱了两个花瓶,“看来朕来得不巧了。”
桃华拉了惊呆的曹氏一把,一起跪了下去,在太后看不见的地方松了口气。太后看着她身姿笔挺稳稳当当地坐着,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不是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拳,她恐怕就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了。这可不是她前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她的生死完全可以由某些人一言以定。
皇帝的出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太后抬了抬眼皮,脸上已经换了笑容:“皇帝怎么来了?”
“起来吧。”皇帝随意向地上的两个人摆了摆手,随即示意杜太监将两个花瓶小心翼翼放下,“今日在书房看见花房送了蜡梅来,想起这对瓶子插花应该不错,就给母后送过来了。”
这对联珠瓶是太后最喜欢的哥窑青瓷,上头的冰裂纹清晰美观,一抹青色如冰似玉,长颈细腰,用来插什么花都好看。太后虽则满腹怒火,但看见这双瓶子脸色也不由得和缓了些,摆手叫宫人接过去:“皇帝费心了。”
皇帝笑了笑:“母后喜欢,就是这对瓶子的造化了。”说着,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曹氏,“这是——”
“是蒋氏的母亲。”太后此刻已经将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又恢复了一贯的雍容模样,只有嘴角边两条深刻的法令纹暴露了她的内心。
“哦——”皇帝对重新行礼的曹氏摆了摆手,“母后宣蒋氏来,可是有什么不自在?”说着,皇帝不等太后答话便对桃华看了一眼,“自从上次染疫之后,太后身子一直有些虚,你既来了,正好再给太后把把脉。”
太后的嘴唇顿时抿成了一条线。没错,皇帝不久前才因蒋氏治疫有功而赏了她,这其中还包括蒋氏治好了她,倘若这时候她处置蒋氏,能有什么好名声?太后可不像如同前朝的戾帝一样,死后在谥号里添了那么一个刻薄的字。
“是。”桃华顺势上前,给太后诊了两手脉象,又请看了舌苔和眼睑,询问了贴身宫人一番,这才道,“太后疫症虽好,但疟疾之症甚损精血。太后毕竟有了年岁,虽则调养当宜,但恢复起来也要慢上许多。如今用的方子并没错,但除药补食补之外,太后还宜时常去园中走动走动,略晒晒阳光,对身子大有裨益。”太后病愈的时候已经是深秋,宫人们生怕她体弱受凉,简直恨不得连门窗都不让透点风进来,更不必说出去走动了,因此这几个月,竟是根本没有迈出殿门一步。
太后心里有气,也没有好好听桃华说些什么。皇帝既然已经来了,她也没法再对桃华当场做些什么,只得又叫人拿于思睿的药方来,让桃华在上头添减了些,这才叫宫人将桃华和曹氏送了出去。
皇后憋了一肚子气,至此实在忍不住了,见桃华已经退了出去,皇帝却还没走,便似笑非笑地道:“皇上今儿倒不忙?”
皇帝也同样似笑非笑地回看了她一眼:“快到年下,皇后有多忙,朕就有多忙。不过今日有一桩喜事,再忙也要过来告诉母后一声。”
太后实在不觉得今年这一年能有个什么喜事,勉强道:“哦?什么喜事,快说来听听?”
皇帝微微一笑:“方才太医去春华殿请平安脉,诊出了两个多月的喜脉。”
春华殿住的是赵充仪,且是独住,并没有别的低位嫔妃,因此一说春华殿有喜脉,那便是赵充仪无疑了。
皇后一张脸唰地就白了。太后也怔了怔,才笑道:“果然是大喜事!赶着年下,这竟是双喜临门呢。皇后,快赏!”
太后提醒了这一句,皇后才醒过神来,勉强笑道:“正是该赏,该重赏呢!去,告诉内务府,春华殿的份例再加一倍,都给我伺候好了,赵充仪若有什么闪失,唯他们是问!”
太后听得皱了皱眉。哪有刚诊出喜脉,就说什么闪失的,倒好似在诅咒一般:“青玉,去库里挑一对玉如意,送到春华殿去讨个吉利。再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也送过去,若是能一举得男,就是她立了大功。”
皇帝笑了笑道:“母后说的是。朕想着,不如把赵充仪的位份再提一提?”
太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含笑道:“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赵充仪月份又浅,我看暂时不宜变动,否则只怕要累着了她。不如等到过完年,她的胎也坐稳了再说?”
“母后说得是。”皇帝从善如流,“那就等过完年再说。”
虽说是为了报喜而亲自过来,皇帝也不能在太后宫里呆太久,又说了几句让太后仔细身子之类的话,也就起身走了。
他才一走,皇后就急了:“母后,这可怎么办!”
太后脸上的笑容全都没了,冷冷地道:“什么怎么办?”
“那孩子!”皇后真的急了。赵充仪可不比那些低位嫔妃,是可以自己抚养孩子的。且皇帝还要给她提位份,那就从九嫔升到四妃,若是生子,身份就更贵重了。
“你急什么!”太后就看不上皇后这张皇劲儿。想当初刚进宫的时候还有个稳当的模样,十年下来肚子都没动静,已经将她的底气都消磨干净了,只要有个风吹草动,立刻就能跳起来。
不过赵充仪这一胎,连太后都觉得棘手了:“你老实些,不要轻举妄动。过年时你母亲就要入宫,让她传个话,跟你父亲商议再做决定。”赵家可是于家的姻亲,说起来是一体的,可是若赵充仪生了儿子,赵家自然是要捧自己的外孙,到时候于家可就要靠后站了……
皇后哪里等得到新年,然而太后已经发话,她也只能悻悻回了凤仪宫,才一进殿,就摔了手里的手炉,吓得全殿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李太监也没想到今日会弄成这个样子,勾肩缩背躲在一边,只怕皇后想起他来。然而这殿内也没几个人,任他把自己缩得再小,皇后仍旧一眼看见,顿时恼火起来:“你不是说这法子万无一失么!”
李太监根本没有说过万无一失的话,然而这时候难道还敢跟皇后争辩不成?只得扑通一声跪下:“是奴婢愚笨……只是,蒋氏如今不足虑,还是赵充仪……”
不提赵充仪还好,一提皇后就更恼火了,随手又抓起几案上一个釉里红梅瓶摔过去:“你还有脸说!春华殿有孕,你竟不知道!”宫里太医在诊喜脉上都有一手,一般一个多月就能察觉,且平安脉是十日一请,赵充仪能瞒到胎儿两个多月才把消息透出来,若说没使手段是断不可能的。
李太监只有磕头的份儿。这种事宫里见得多了,然而没发现就是他的失职,何况今日两事并一事,就连分辩求饶的话也不敢讲了。
皇后发了一通脾气,却也于事无补,看见李太监额头上磕得一片青,更觉厌恶:“滚下去!”
李太监灰溜溜滚了,皇后恼怒了半日,还得从自己私库里寻些东西去赏了赵充仪。她再不懂事也知道,赵充仪的父亲如今是于阁老的臂膀,脸面上的事总要做得漂亮才好。
赵充仪有孕的消息在后宫掀起轩然大波的时候,桃华跟曹氏已经出了宫。天上已飘起了细雪,蒋锡亲自赶马车来接,见两人看起来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快上车。”
曹氏到现在还糊里糊涂的,根本没弄明白太后召她入宫到底是要做什么。蒋锡自不会问她,径直问桃华道:“太后是要做什么?”
桃华觉得被冷汗浸湿的里衣冰凉地贴在后背上,似乎能一直冷到心里去:“太后想让我进承恩伯府。”
蒋锡顿时变了脸色:“已经下旨了?”
桃华冷笑了一下:“没有。太后大约嫌那样的嘴脸太过难看,还想做得漂亮些,今日连太太都召起宫,想来原是要强说亲的。”
曹氏这才明白过来:“强说亲?那,那承恩伯不是已经……”她即使足不出户也知道,承恩伯已经算是个废人了!就算嫁过去做伯夫人,也是守一辈子活寡。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