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打动了太夫人。想想一双捏着死猪肉皮的手搁在她的外孙身上,太夫人就觉得心里不自在起来:“王妃几时回来?等她回来了叫她来我这里,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第173章 挨打
然而定北侯太夫人虽然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却始终没找到机会说出去,因为桃华压根就没回定北侯府来。
“是谁打的丁郎中?”桃华脸色阴沉地问面前的十五。
没错,丁郎中被人打了。白天才给军医们上过课,傍晚的时候就被人打了。桃华刚刚去看过,虽然只是皮外伤,但桃华完全看得出来,有几处是专门落在末梢神经丰富的地方,不会重伤,但很疼。
这种打人的手法,行凶者肯定不是普通人。在这个地方,若不是熟悉人体结构的医者,那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或侍卫了。
十五额头有点见汗,低声道:“是几个军士。当初丁郎中治死的那名军士,就是他们的同袍。”
“我已经叫人去说过,丁郎中当初并非是误诊,难道他们没有听见?”说实话这件事还真出乎桃华意料之外,她不得不想一想,自己可能需要一点儿反省了。
虽然来西北的头几步走得有些艰难,但在定北侯府的双胞胎种痘成功之后,整个西北都被避痘的洪流所席卷,说是被她征服了也不为过。再加上有沈数的支持,就连有妇人在其中参加的救护队都顺利地成立起来,还进行了多次演习,简直可以说心想事成,一时无两。
在这种情况之下,桃华觉得自己可能也有点“被胜利冲昏头脑”了,虽然知道丁郎中之前出过“医疗事故”,也觉得只要去宣讲一番道理,就能让丁郎中顺利在这里呆下去。哪知道军中士兵与普通百姓是不同的,尤其是那些光棍们,又不像百姓家里有孩子要种痘,不怎么买账也是有的。
十五站在那里,只觉得汗直往外冒。丁郎中被打,那打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郡王妃的脸面。可是那几个军士都是在军中战过北蛮,为保卫边地出生入死过的,又有前头丁郎中治死人的事,倘若为了这事就把他们拉出来责罚,恐怕在军中对郡王妃也没什么好处。
然而这话到底说不说呢?十五简直纠结死了。
沈数昨日去前军营中巡视,临走时将他留下跟着桃华,吩咐过不许人得罪王妃。按王爷的吩咐,他现在就该把那几个打人的揪出来每人赏几军棍。可是——这样做也未免……关键是传出去对王爷名声也不好,少不得有人说王爷为了个女人,连军中袍泽也不顾恤。
当然,说起来王爷身份尊贵,这些普通军士高攀不上,也用不着论什么袍泽之情。可此地毕竟是西北,就是历代定北侯在此都是靠军功起家,对军中士兵格外不同些。王爷虽然将来大概不会统领西北兵马,但他毕竟是定北侯的外甥,又在西北军营中呆过七八年之久,若是被人说如今娶了王妃就不顾军中的看法,这也是很不利的。
“在军营之中争斗,要怎么罚?”桃华平了口气,问十五。
十五正在纠结,闻言怔了一下才忙道:“军中斗殴,视情节轻重,或禁闭、或罚饷,也或有责以军棍的。不过……”不过他们打丁郎中的地方其实是在军营之外,说军中斗殴好像还不大合适。
“那么殴打平民呢?”桃华又问,“军中难道没有军纪的?”
“这个——”十五想了一想,“从前侯爷倒是说过,惊扰百姓,无故伤人的,视情节轻重责五到十军棍。”军棍可不是那种拿来打手板的戒尺,且行刑的军人力气都大,有时候几棍子就能打得皮开肉绽。
“那么这些人算不算得上无故伤人?”
十五为难地道:“王妃,他们是因为之前丁郎中——”
“我知道丁郎中之前做过什么。”桃华打断他,“但那是从前的事。当时各家郎中都不肯接诊,只有丁郎中愿意诊治。后来他们连丁家的灶台都扒了,逼得丁家父子不得不搬了家,连祖屋都不要了,且不再行医——他们不懂医术我倒不怪他们,但即使丁郎中有误诊,这样也够了吧?”
要说起来,这样确实也差不多够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丁家父子现在又得了重用,重新风光起来,也没人会再找他麻烦。
十五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话说出来,桃华已经淡淡地道:“既然军中有军纪,那就要执行。我不问他们打的是谁,但丁郎中与他们本人并无仇怨,既然伤人,就按军纪来吧。”
十五暗叹了口气,还是道:“王妃,即使是按军纪来,他们也会说您是为了丁郎中出气。”
桃华轻嗤了一声:“怎么,就连军纪都压服不住他们?那这样的军士,要来何用?”
十五也知道那姓陈的是个刺儿头,虽然有些功劳,但就因为总是跟上司顶着来,所以到现在也还是个兵。要依桃华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不管为了什么,既然有军纪在,就应服从,若违背了就当处罚。只是这件事中间涉及丁郎中,就有些变了味道。
“你去吧。”桃华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
十五只得低头应喏,退了出去,直奔军营。
陈军士正在营房里得意洋洋:“徐大哥,你看怎么样?姓丁的挨了打,还不是老老实实的一声也不敢吭?”
徐军士沉默着没有说话。在丁郎中来教那些军医之前,桃华已经将丁郎中的医术以及当年的“误诊”事件做了个说明。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能说丁郎中欺瞒了郡王妃,那么在这之后,所谓的欺瞒就不成立了。
如今郡王妃的医术在西北已经声名赫赫,若是她说自己排第二,那没人敢说排第一。之前虽有炭疽及天花病人死去的事儿,但从隔离区出来的郎中们全都众口一词地说若无郡王妃的新药及那什么清瘟败毒饮的成方,死去的人更多。
这些可是西北差不多所有的郎中了,除此之外全都是外行,自然无人有资格质疑他们的说法。虽然也有人私下议论说是这些郎中们为了掩盖自己治不好病的无能,才这样推崇郡王妃,但这些话迅速就被种痘成功的话题给盖过去了。
不管怎样,徐军士觉得,郡王妃的医术肯定是高明的,这无庸置疑。既然如此,被郡王妃这样特意“请”来的丁郎中,应该也是真有本事的。那么,是不是当年的事儿,的确如郡王妃所说,并不是丁郎中的“误诊误治”?
“徐大哥——”陈军士没有得到回应,不太满意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倒是说话啊。你不会也信了那一套,说什么当年李大哥本来就是要死的吧?”郡王妃虽然没有明着这么说,可其中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谁都听得出来。
徐军士慢慢地道:“但是王妃说的那些症状,当时李老弟可都有……”什么寒热啊,眼白发黄啊,身上的疔疮根本治不好,一直在从小臂往肩头延伸,这全都是事实。
“这肯定是姓丁的说的!”陈军士不假思索地道,“王妃又没亲眼看见,可不是姓丁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徐军士摇了摇头:“你当王妃是那么好骗的?王妃的医术,谁能骗得了?”
陈军士梗着脖子道:“那你是说王妃讲的都是真的?”
徐军士又沉默了。别的他不敢说,但有一件事王妃说的是对的:当时李军士的病跑了好几家医馆都治不了,等他发起寒热,竟没人敢接诊了,还是丁郎中接下了这个病人。如此说来,如果当时丁郎中不治,李军士十之八九是要死的,仅从这一点上来说,单说丁郎中治死了李军士,确实不公平。
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一个大活人切掉了手就死了,做为同袍他们自然是义愤填膺,再加上枣花一哭诉,就一起气势汹汹上门了。不但把丁家砸了,把人打了,还连灶都扒了——在西北,扒了人家吃饭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到底把丁家人逼得再也不敢行医。
那时候年轻气盛,热血上头做下的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时间一晃过了八年,在战场上送走了多少同袍,徐军士觉得自己的棱角似乎也被磨平了些。这时候回头再去看当年做过的事,心态就有些不一样了。
尤其是如今,连郡王妃都出面说了这样的话,徐军士的想法就更跟从前不同了。最主要的是,王妃说的桩桩件件,回头去想都是对的。甚至王妃所说的那个“败血症”的别的症状,他也曾经在受伤的同伴身上见过。
每次战斗之后,总有些人伤口看起来并不致命,可最后仍旧死了。军士们都归咎于军医无能,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个“伤口感染”了,毕竟北蛮人阴毒得很,刀上时常抹些马粪牛粪,弄得伤口脏污,极易溃烂。
“王妃说得有道理。”徐军士终于道,“别的不说,山中猎户若是被野兽抓伤,就拿松明子点起来烫伤口。王妃说,那个就是消——消毒。再说有些兄弟被北蛮的刀伤了,伤口烂成那样,军医也有拿刀挖的不是?”腐肉必须挖掉,这个大家都知道。
“那不一样!”陈军士仍梗着脖子,“当时姓丁的截了李大哥大半条胳膊,那毒疮根本没长那么远!”
这也是当时枣花为什么一口咬定了丁郎中治死丈夫的原因。在她看来,只要将毒疮处剜掉就可以了,而丁郎中却直接截掉了李军士的手臂,单是血就流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不死呢?
徐军士摇了摇头:“依王妃的说法,就算伤口腐烂溃败没有那么大,可毒素已经进了血肉之中,要比眼睛看见的厉害得多。”
陈军士一脸不屑:“徐大哥,我看你也太听王妃的了。什么都是王妃说,可王妃说的就是真的?那得了疫病死了的那些人呢?王妃的医术也没那么神,她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这话倒也无法反驳。毕竟疫病里死去的那一条条人命都摆在那里,王妃也并未忌讳提起此事,而且听说她还在郎中们面前坦承过炭疽和天花她都没有肯定能治好病的良方,所以真要说王妃医术通神无所不能,这倒也不是真的。
“可是王妃特意把丁郎中请了来,必定是他有独到之处。”这一点徐军士还是觉得没错,“王妃建这救护队就是为了打起仗来抢救受伤的兄弟们,这事作不得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