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锡忍不住问:“桃姐儿,这些,你都是从行医手稿上看的?”那些手稿他也看过的,怎么没记得有这些?还有那臭蒿治疟,好像也没有提啊。
桃华笑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低头给父亲整理好衣襟,拿出个简陋的荷包给他挂上:“爹辛苦了。这里头是驱虫的药,带着总是好的。”
“爹不辛苦。”蒋锡立刻就把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你带!爹是去外头找药,不用带这个。”
桃华按住他的手不让他解下来:“我有帏帽呢。薄荷还给我做了个纱手笼,不忙的时候就戴上,连手都不会露出来。”
蒋锡低头看看女儿的手,发现手上多了几道伤痕,不由得心疼起来:“这怎么回事?薄荷那丫头呢?”
“她去照顾病人了。”桃华笑笑,“这不过是不小心划的而已,没事。”
“蒋院判——”沈数从村子里出来,看见蒋锡稍稍一怔,“三老爷也来了?”
“哎——”蒋锡连忙行礼,“送些药来。安郡王也在……”他当然知道安郡王奉旨来了疫区,只是没想到这才几天,沈数也是满身污渍,两眼都熬得通红。
沈数匆匆还礼,就转向桃华:“蒋院判,那十几个病人今日到现在都未曾发热,看着果然是要好了。”自来了疫区,他就将院判二字挂在嘴边上,时刻提醒着众人桃华的身份。
这十几个病人是桃华来之前刚刚送进来的,病情较轻,服用了黄花蒿水之后立竿见影,现在已经转到了村子外围的轻疫区去住,马上就能痊愈了。
开始的时候,这些太医们都对黄花蒿水的功效抱以怀疑,但这一批病人的好转,立刻打消了他们的疑虑,现在人人都积极起来,几个学徒日夜轮流制取浸液,几乎是不眠不休。太医们则各展所长,绞尽脑汁地给病人补气补身,让他们能够挨过疟疾的折磨直到病愈。
现下第一批病人这样就已经算痊愈了,桃华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她的脸遮在白纱下面,纱上又染了污渍,根本看不清模样。但沈数却觉得自己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笑容,不由得也微微弯了唇角:“王县令想让这些人回县城去,让城中众人都知道这里能治好他们的疟症,免得还有人藏匿病人,不肯送出来。”
“这主意不错。”桃华想了想,“不过最好再观察一夜,到明日早晨如果仍未发热,再让他们回去不迟。”
蓝田这个王县令还是颇有些头脑的,只是他不懂医术,也从来没有遇到过治下出现大疫的情形,又有那惠民药局的副使趁火打劫,所以虽然忙得焦头烂额却不见成绩,县城中仍有人根本不相信官府能救他们的命,家里有病人也千方百计地瞒着,不肯送到村子里来。更糟糕的是桃华在这批病人里发现了伤寒病人,这个也是会传染的,如果任由他们瞒着,再把伤寒也传播开来,岂不是雪上加霜?
但是衙门里的衙役就那么多,其中还有已经得了病的,就是把所有的官吏都放出去,也不可能把每一家都翻个底朝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治好一些人,让百姓们放心,从而自己把病人送来。
蒋锡听说已经治好了一批人,顿时也是精神一振:“爹再去弄药!”别的药物惠民药局都能调来,但黄花蒿日常没人使用,要大批量地用只能现找。
“那爹爹辛苦了。”桃华有些舍不得地看看蒋锡。他亲自带人去山野中采药,脸上手上都有被树枝草叶划出来的小伤痕。可恨那惠民药局,开办了这些年,已经成了借机牟利的机构。人人都打着惠民的名号往自己口袋里捞钱,凡有些良知的医者根本就不愿意到这里来,以至于现在整个惠民药局都找不出个懂医药的。
就那副使带来的几个人,在县城周围找黄花蒿还不如村民们找得准,采回来的药夹七夹八,不知错了多少。桃华一怒之下,把他们全部打发去填土灭蚊了——留在这里不但不帮忙,还会添乱。
“没事没事。洛南那边也送过去了三车,后天一早,爹再过来。”蒋锡说着,见车上的草药已经都卸干净,便跳上骡车离开了。
从这一天起,两县终于有治好的病人往家里走了。这令一直观望的百姓终于有了信心,顿时村子里就又送来了一批人。
“务必把伤寒病人单独隔离出来,再让人去他们家中,让他们立刻清洁,病人用过的衣物器具最好焚烧,若不然也要用热水煮过。不许他们随便排泄,更不许将脏水倾倒于河中。还有,灭蝇!”桃华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庆幸现在不是盛夏,否则蚊蝇乱飞,这病恐怕就不是蔓延两县的问题了。
第五天的时候,蒋锡又送来了两车黄花蒿,惠民药局也送了两车来,另有两车治伤寒的药物。也是从这一天起,情况开始好转了。
其实所谓的好转,就是最坏的那段时间过去了:前头病情沉重的那些病人大部分已经死去,后头送来的病人病情则得到了控制,从村子里往外抬的死人越来越少,而痊愈的人却越来越多了。虽然最早的那批病人其实没有从官府的援救中得到任何好处,黄花蒿对他们而言来得太晚了,但从整个局面来看,疫情已经不再扩散,防治见效了。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防治疫病的人们压力才小了一点,终于可以有休息的时间了。
☆、第96章 对坐
“姑娘——”薄荷终于挤出时间来下厨做了碗汤,给桃华捧了过来,“你喝了汤去睡一会儿吧,看人都瘦了一圈了。”
“大家还不都是一样。”桃华勉强地笑了笑。她睡不着。如果是在她原来的时代,一场疟疾而已,就算加上伤寒也算不了什么,哪里会死这么多人呢。可是来了这些天,天天都有死人抬出去,有些人眼睁睁地看见别人病情减轻,自己却仍旧一天天地衰弱下去,那种绝望的神情,在她的脑海里怎么都无法消除。
“姑娘——”薄荷心疼起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她也一样,这些日子照顾那些病人,亲眼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去,尤其是一些孩子,年纪小抵抗力差,就更难治愈。她照顾的那一屋子病人,死掉了三分之一。昨天还扯着她的袖子喊姐姐的小孩子,第二天就断了气。薄荷自己私下里也哭了两回。
门上轻轻响了两声,沈数站在门口,手里提了个食盒,看见桃华和薄荷主仆两个没精打采地对坐着,不由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桃华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笑了笑:“没事。王爷没休息吗?”沈数虽然不用亲自去照顾病人,但两个县来回地跑,也够累的。
“有人送了些点心来——”其实是县里的大户人家为了讨好送过来的,虽然是发了疫,但那些富贵人家仍旧讲吃讲穿,给他送的点心更是极其精致,这会儿还是温热的,“看你这些日子都没怎么顾得上用饭食。”
“没什么胃口……”桃华有些恹恹地倚在炕桌上。这些天在众人面前,她一直都是精明干练,处变不惊的模样,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只觉得疲倦全都涌了上来,不自觉地便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似乎还有一点儿委屈。
“那也要吃。”沈数看看薄荷端来的汤,“来趁热喝了,再吃两块点心。这点心做得还不错。”
薄荷煮的是蔬菜汤,还是从前蒋柏华生病的时候,桃华曾煮来给他开胃气的,就被薄荷记住了。桃华让薄荷找了两个碗来,把汤分成三份,每人一份。
这时候似乎已经没了什么主仆尊卑的分别,三人就围着炕桌默默地喝起来。汤是淡淡的,不过热腾腾的,喝下去之后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也似乎想吃东西了。
食盒是红漆描金,跟这简陋的房间格格不入。打开来里头分了四层,总共八碟点心,有甜有咸,还是温热的。
“谁家送来的,这么讲究?”桃华挟了一块千层糕咬了一口,“手艺不错,颇有扬州风味。这桂花糖做得地道。”
沈数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就是周举人家。昨日他家的儿子不是回去了,今日就送了些肉菜来,还有点心……”
周举人在蓝田县也算一等的人家了,一个独子得了疟疾,险些要了全家人的命,藏在家中不肯立即送出来,险些耽搁了病情。幸而那孩子已经十二岁,平素就爱出门游玩,身体还颇结实,这才没有送命。昨日已经痊愈,被送回家去了,只是身体虚弱,这个自有周家人给他调养进补。
薄荷低低地哼了一声。这人是桃华治好的,要感谢怎么不往桃华这里送东西?
沈数又干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周举人有个女儿,今年已经十七,生得也颇为美貌。周家人今日其实是来探口风的,说是为报救子之恩,想把女儿给他做妾。当然,被他拒绝了。本来连这点心也想叫来人拿回去的,但想起桃华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还是收下了。
这地方自然没个正经饭食,他在军中是吃过大锅饭的,倒还不觉得怎样。桃华是闺阁女孩儿,父亲又宠爱,想必饮食都是精心的,怎么吃得惯这种东西?因此虽然有点厌烦周家的心思,却还是把点心拎过来了。
桃华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些弯弯绕,只觉得周家大约是想趁机讨好一下郡王爷,毕竟这些人当中沈数的身份是最尊贵的,周家捡着最大的官儿讨好,策略也没错。
点心实在做得不错,桃华吃了四块,才发现沈数根本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她吃,不由得脸上一热:“王爷怎么不吃?”这点心做得小巧,一盘子也就是两块,她和薄荷一起吃,一下子就去了一半呢。沈数一个男人,剩下的肯定不够吃了。
“我去再做点东西来。”桃华站起身。
“不——”沈数刚想阻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来烧火。”这也许是桃华唯一一次做菜给他吃了,以后她会给别的男人下厨,还会给别的男人主持中馈生儿育女,而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王爷会烧火?”桃华笑问。或许是甜食真的能让人心情愉悦,几块点心吃下去,低落的心情仿佛真的好了一点。
沈数也笑:“当然了。若是带兵在外,自然要会生火的。不但生火,我还会烤肉,若是有机会可以烤羊给你吃……”他说完这句话,便觉得一阵失落,他哪还有机会烤羊给她吃呢?
桃华倒没想那么多:“烤羊啊,用孜然么?”要说烤羊肉,还是得放点孜然有味道,虽然有些人觉得这东西就是一股子肥皂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