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种事可由不得他。如今这时候,一场风寒连成年人的命都能要了,更何况他一个娇嫩的小孩子。桃华按住了他,一边给他套小棉袄和小棉裤,一边训他:“再这么不听话,就要打屁股了。”
旭哥儿是被打过屁股的,桃华该下手的时候也不会太轻,挨打的时候他也哇哇哭来着。然而小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的,现在对桃华的威胁依然没什么概念,小脚乱蹬地反抗,一边反抗一边还觉得很有趣,咯咯地笑出声来了。
桃华给他折腾出一头汗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臭小子……”男孩子就是活泼,力气也大,这还不满周岁呢,这么连蹬带踹的,连她都有点收拾不了了。
旁边的乳娘瞧了瞧桃华的脸色,才敢上前来帮忙。不过她们可不敢像桃华一样抓人,只能嘴里一边哥儿肉儿地哄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小胳膊小腿,让桃华往上套衣裳裤子。好半天终于把旭哥儿裹成一个圆球,扔到了床上。
其实给旭哥儿穿的衣裳已经做得极精细了,自不可能像百姓们穿的大棉袄一般厚重,而是择了好丝棉,细细地絮起来,又要暖和又要轻便。且房里都烧着地龙,也无须穿得太多。旭哥儿被套上棉衣棉裤之后,发现胳膊腿儿也还能活动,便躺在床上去抓自己的脚玩,也不抗议了。
桃华随手抹了抹额上的细汗:“真该狠打你一顿,让你再不长记性!”穿个衣裳跟打仗似的,其实穿上了也就好了,偏偏每次都要这么折腾。
“又为什么要打旭哥儿?”沈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旭哥儿马上骨碌一下坐起来,伸着小手就啊啊起来。
沈数脱了外头的大衣裳,搓着手进来。他是先在外屋就着炭盆把身上暖热了才进里屋来的,这会儿过去就把旭哥儿抱起来往上连举了几下:“旭哥儿又惹娘生气了?”
旁边乳娘看得心惊胆战,唯恐惊着了孩子,旭哥儿却笑得跟只小母鸡似的,被沈数放下来,他还意犹未尽地扒着沈数的肩膀,嘴里啊个没完,显然还想往上举呢。
“别让他笑得太厉害了。”桃华看得也笑,但见旭哥儿那副兴奋劲儿,又制止了沈数,“一会儿他要睡觉,笑得太厉害就睡不着了。倒是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过了年很快就要春闱,那副主考的事儿都要预先安排好,且年下应酬也多,沈数一般这时候是回不来的。
沈数抱着孩子走到床边:“还不是为了宫里头镇魇的事儿。”
“对了,这镇魇的事儿——”桃华目光一掠,见乳娘和丫鬟们已经都识相地退了出去,这才道,“怕是皇后自导自演的吧?”
自导自演这个词儿对沈数来说有些陌生,但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了桃华的意思:“你倒看得穿。”不过说戏都是自编自演,这个自导自演究竟典出何处呢?
“我是医者。”桃华嗤笑了一下,“皇后那究竟是病还是邪,我怎会看不出来。”桐花台坠落那一次是正经的发病,哪有什么镇魇的问题,倒是眼前这一次,十有十成是装出来的了。
沈数笑起来:“那依你看,这次镇魇最后会查到谁头上?”
说到这个,桃华倒有点不放心了:“不会查到秋凉殿吧?”若是陆盈镇魇皇后,那她被处置之后,皇后再抚养她的儿子,还能换个不计前嫌的好名声呢,真是一举两得。
“皇后未必有那个心计。”沈数也嗤笑了一下,“她若能想得这般深,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说起来,倘若皇后有太后的心计,恐怕皇帝现在处境还要更艰难些。
“依我看,多半不是钟秀宫,就是春华殿。”
眼看着这就要过年了,要办事当然都要趁早,总不宜再拖过年去。外头各个人家都是如此,宫里当然也是如此。
安郡王府是赶在年前给顾丛和蝶衣办了喜事。沈数把当初自己置办的那个小院子给了顾丛,小夫妻俩就在那里安了家,离安郡王府倒也不是很远。顾丛过了年或许还要再安排去别处分管种痘之事,到时候蝶衣离得近,有什么事倒也好相互照应。
这场喜事办得也是热热闹闹的。招来府里许多下人的羡慕——桃华给蝶衣置办了三十六抬的嫁妆,毕竟顾丛现在也是正经的八品太医呢,蝶衣嫁过去也要被称一声太太了。且眼看着顾丛还能再升,等院使告老,后头的人递升上去,院判的位子说不定就有他一个,那就是正六品了。
且嫁妆这东西,不只看抬数,还要看内容。蝶衣得的嫁妆里头有一个六十亩地的庄子,还有个铺子,这些东西没有千把两银子根本置办不下来,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出嫁,尚且没有这般丰厚的嫁妆呢,何况她不过是个奴婢,当初还是家里穷得快饿死了才卖出来的。
一时间府里倒起了一股子相互比着干活的风气,人人都说只要忠心能干,主子是必不会亏待的,于是个个都勤谨起来,以至于原本应该忙碌不堪的年节,倒是让桃华格外省心了。
与安郡王府的省心比起来,宫里就不那么省心了。镇魇的事儿查到最后,果然指向了春华殿。看守御花园的宫人和内侍们都说,那阵子赵充仪去御花园最多,且那会儿天气并不暖和,也没有多少花开,赵充仪又为何要频繁出入御花园呢?
这还真不好解释。其实赵充仪出入御花园,是为了赵家买通了一个宫人,有什么消息就会在御花园里悄悄传递给赵充仪,免得总往春华殿去就太招眼。
赵充仪打的幌子是自己身子不好,桃华建议她多多散步。而春华殿虽好,院子里花木种得太多,散步的地方就嫌太小,所以才总往御花园去。这个理由在无事的时候能站得住脚,现在出了事就有些不大牢固,而她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在御花园里与人暗通消息,于是也只能抱着这个理由不放手了。
偏偏就这个时候,春华殿里有个宫人跳井自尽了。人捞上来之后,又发现是先勒晕了再扔进井里的,这下子赵充仪就更说不清了。皇后只说这是赵充仪要杀人灭口,才一验了尸,就将赵充仪拖倒在凤仪宫的院子里,打了二十宫杖。
宫妃挨宫杖,这可不是小事。首先宫妃都是有品级的,其次她们各有出身,家里都有人在朝为官,可不比普通宫女,打死也就打死了,平民百姓家里也没个敢鸣不平的。这打了宫妃,可就有人要出来说话了。
本朝开国数代,打宫妃的事少之又少,哪怕确实有犯上甚至是谋逆之类的死罪,也都是按例或降位份或打入冷宫,更甚者赐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还没有打得皮开肉绽的先例。所以赵充仪挨这二十宫杖,简直震惊了整个皇宫。
太后这些日子又不大自在。从前她还有五分是装病,然而天气冷下来之后,便更频繁地觉得头痛晕眩,纵然太医不嘱咐静养,她也得静养了。然而她想静养,皇后却不让她安生,猛然听宫人跑进来报信说皇后打了赵充仪,还是动了宫杖,太后几乎没跳起来,只觉得两边太阳穴里跟有两头猛兽在冲撞似的,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从那里冲出来。
“去,去凤仪宫!”太后扶着青玉的手,连站了两次才站起来。
青玉急忙叫宫人取了院使制的丸药来,连给太后舌下压了两颗,才见太后额际那暴跳而起的青筋稍稍消了下去,这才敢着人传了暖轿过来,奉着太后匆匆往凤仪宫去。
幸而寿仙宫离凤仪宫也不算远,不过太后去的时候,二十宫杖也打完了。赵充仪伏在院中的春凳上,已经晕了过去。
施宫杖的是宫中内侍,男子力道本来就比女子大,纵然内侍已经不能算个正经男人,也不是宫人的力气能比的。幸好他们也都知道杖责宫妃其事非小,何况赵充仪如今正得宠,若是皇帝追究起来,皇后大概没事,他们可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因此打下去的时候手上也都收着力气。
打板子也是有功夫的,这些内侍们都受过训练,若是阴起来,外头不见多少伤痕,内里却是五脏都会打烂。现在他们反其道而行之,赵充仪看起来衣上渗血人也晕死,其实只是皮肉伤,并不会伤到筋骨。
太后在宫里日久,也是知道这些门道的,看了这样子心里略松些,但随即就又恼怒起来,扶着青玉的手便大步进了凤仪宫。
此刻凤仪宫里一众妃嫔全都跪在地上替赵充仪求情,皇后高踞上首,一张黄脸胀得通红,额角上也是青筋直跳,瞧着竟跟太后刚才差不多了。虽见了太后进来,也站起身来,脸上却仍是一派怒意。
太后看她这样子与平常又有些不同,到了嘴边的斥责又咽了回去,先向下头的妃嫔们一摆手:“都回自己宫里去,不许乱串乱说!”又叫青玉安排人立刻将赵充仪送回春华殿,紧着传院使来看伤,这才向皇后道,“你这是做什么!”
皇后犹自怒气冲冲:“赵氏这贱人,竟然敢顶撞于我!”她打着主意是要借此次的镇魇之事将赵充仪降成婕妤的,谁知赵充仪夷然不惧,不但为自己辩解,言语之中还带出上次自己有孕之事,暗示她是为皇上孕过龙种的,不能随意责罚。
人怕打脸树怕扒皮,皇后最忌讳的就是生育之事,赵充仪说她有过孕所以有功,岂不就是说皇后这个从未有孕的无功有过了?皇后一怒之下,也顾不得先头想好的那些说辞,直接就叫人拉下去打了。
“她顶撞你,正好降她的位份,为何要动宫杖!”原本说好的剧本也不是这样啊,怎么演到一半又换了?
皇后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是为了降赵充仪的位份,怎的这火气一上来,竟然就都忘记了呢?然而事情已经做下,皇后又不愿承认自己一时失去了理智,只得硬着嘴道:“这贱婢如此犯上,先打了再降位份便是!”
太后气得半死:“一错不两罚,你人都打了,还降什么位份!”这若有错,或认打,或认罚,没有既打且罚的,如今打都打了,还怎么罚?何况杖责宫妃其事非小,赵充仪于镇魇之事只是有些嫌疑,尚未坐实,现在就打,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皇后梗着个脖子不吭声,太后说得急了,她才冷笑了一声:“镇魇本宫,她难逃嫌疑,打就打了,又能怎样!”
这下太后也无话可说了。一边是已经打过了,总不能把那二十宫杖收回来,另一边是死不承认自己有错,你也的确不能把她怎样。如此一来,说啊骂啊还有什么用呢?倒不如闭了嘴,还省得自己生气。
太后心里愤愤地想着,却终究不能放手不管:“此事,可去报了皇帝了?”
皇后的心腹宫人低声道:“已经有人去报了……”这样大事,怎么可能不报皇帝呢,就是凤仪宫不去报,赵充仪的人也要去报的。
“既是镇魇,总要有人勾结了——”太后缓缓地道。镇魇这种事,不是要被镇魇者的生辰八字,就是得弄到贴身的物件儿或头发指甲之类的东西。生辰八字,皇后是不敢透露出去的,这次虽然是假的,难保没有人得知了她的八字,当真做些什么,于是就弄了一缕头发去。然而这头发,赵充仪是拿不到的,必得凤仪宫有个内应才成。
心腹宫人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皇后早已经定好了,就是凤仪宫一个刚进来不久的小宫人,因家里母亲是个梳头娘姨,她也学了点手艺,有时皇后腻烦了梳头宫女,也会叫她来梳个外头的发式,不过到底次数不多。
因有这个手艺,偶尔还能近前伺候,这宫里也有人觉得这小宫人要飞黄腾达,没少嫉妒她。原本那日皇后发病,这小宫人是没资格进内殿伺候的,也就不在被清除之列,谁知就因为有手艺,反而难逃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