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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未几何太医拟好药方,大老爷忙接去看了一回,交给管事的去配。药很快在外头煎起来,众人也该散了。老太太先一出去,便悄声交代全妈妈,“把厨房里的人都绑起来挨个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悄么的,别走露了风声出去,到底不是光彩的事。”
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她忽然疑心他是死了,赶忙将手指伸在他鼻子底下一探,炎热的空气里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得不唤他一声,“三哥?”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一汤匙倒咽了有半汤匙进去,金宝喜道:“看,他还吃得进去药!这是还有救!”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玉漏也跟着眼窝里一热,七魄归了三魄,弯腰去摸他的喉头,果然摸到在轻轻咽动,他身上唯一活着的证据。她像怀孕的妇人头回感到胎动似的,心霎时砰砰地奇妙地跳动起来,“真的嗳!”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还有这事?他的确福大,要不然也不会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所以玉漏也信他会命大,心里渐渐有了主似的,人也挨着床沿坐下来,去接金宝手里的药,然而手还是抖得厉害。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一连几日问过去,池镜还未转醒,几个太医见天来,斟酌着换了好几个方子,诊了百十次脉,还是何太医的原话,“能醒过来就不怕。”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没查出什么来,该问的都问了,该打的也打了,厨房里的人都还干净,恐怕还是坏在三爷他们自己院里那些人身上。”这日全妈妈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老太太说得是,外人知道了反笑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干净。再说,要是查出主谋的人是咱们自己家人,叫官府拿去了也不好,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丁柔道:“还是那样,每日守在床前服侍汤药,旁的没什么。”
“她没哭没闹?”
丁柔摇了摇头,“没见哭过。三奶奶那个人——”她也说不好,横竖从没见她哭过,以前连听见死人的事也只见她惊,从不见她乱。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到这时候,众人都渐渐灰心起来,认为池镜是难活了,就是侥幸能活,恐怕也像太医说的那样,终身睡在床上,当个活死人。所以服侍他的人每日都是以泪洗面,不服侍他的那些也忧心忡忡,谁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同二老爷一样?
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这日四府里的小芙奶奶来,两个人坐在那边暖阁里,小芙奶奶问:“这两日太医怎么说?”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还不如瘫子,瘫子好歹能笑能说能听。小芙奶奶禁不住替她叹息,“你也苦,好容易成了亲,这才多久——往后怎么打算呢?”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
', ' ')('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
', ' ')('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两茫然(o七)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用食盒装了,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没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可三嫂为人又吝刻,待下人又严,还是那样的出身。我才懒得去和她亲近。”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
说话便叫丫头提着食盒,带着芦笙一并到前头屋里来。赶上这里正摆午饭,池镜身上还虚弱,左边是玉漏搀着,右边是丫
', ' ')('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给燕太太进来撞见,便淡瞅玉漏一眼,“他前日才醒,原该在床上多休养,你就逼他出来吃饭,哪有你这样服侍的?”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不过她做媳妇的,也不能推给池镜,免得做婆婆的更有话说。只笑道:“太医说睡了一个月,只怕他血气不通,叫他多下床走动走动,血气一通了,余毒散得快些。”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
池镜吭地一咳,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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