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房里能砸的都被砸了,满地碎渣子,谢右就蜷缩在房间正中央。明亮的灯光似乎刺醒了他,他嘶哑地低声骂了句滚,就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苏飞把馄饨放在书柜上,关上门,绕过几个碎片,才看清谢右的人。
太瘦了,骨节锋利,蜷缩时蝴蝶骨凸起,像被人硬生生折去了羽翼,侧脸苍白,即使没睁眼,苏飞也能想象得出,那双凤眼如今漂亮不起来了。
他不是不能出去,是心死了,变成一潭死水,贫瘠荒凉。短短一年,像丢了半条命,连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要让苏飞说,这就是个绝症病人,下一秒断气了都不奇怪。
苏飞从捂得严实的外套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扔到地上,表情不知道是嫉恨还是悲悯。
“谢右,我只当这一回好人。”
房里重新黑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感官先苏醒了,他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胃部传来几天未进食的剧痛,搅动,撕扯着。
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聚焦视线,纤长的睫毛微颤,用手指费力勾过那本笔记本,扣在怀里,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五指还是死死地抓着本子,好像那就是救赎,好像他找到了救赎。
他再次沉入梦境底部,不愿意分辨白天黑夜,也许只是因为梦里有海棠花树,而这次沉睡不会太久。
也许这次,只有这次,他会在醒来后遇见真正的光。
谢右坐在楼下的长桌旁,慢慢咀嚼着早饭,直至咽下最后一口。
他放下刀叉后抬起头,轻轻眯了眯眼,睫毛如蝶翼一般栖息交叠,唇红齿白。
管家迅速低下头,仓促地递上纸巾,“少爷,要不要再为您做一份早餐,您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他垂下眼睫,薄唇稍弯:“不用,我妈呢,她去哪儿了。”
温室里的玫瑰娇艳欲滴,陈圣俊推开掩门而入时,谢母一个恍惚,手指被玫瑰上的刺扎出了血珠,瓷白映着鲜红。少年穿着黑色针织衫,勾勒得身形越发消瘦高挑,他执起母亲的手,轻轻含住了被血珠濡红的指尖。
谢右弯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母亲惊诧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拭去嘴唇上沾染的鲜血,“这样就不痛啦。”
眼前高挑亲昵的少年突然与那个爱哭鼻子的幼童重合,遥远的记忆拂去尘埃,第一次无比具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个五岁的小孩抽泣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边哭边大声喊着妈咪你在哪,而那时自己狼狈地躲在门后,捂着嘴巴努力不泄出哭音,连回头拥抱自己骨肉的勇气都没有。
“小右,妈妈对不起你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双脸无助地哭泣起来。谢右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慢慢蹲下身,极富耐心地理顺她的头发。
间歇性的焦虑狂躁,受到刺激后情绪波动很大,她被自己的丈夫关在这座堂皇的金丝笼里十二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唯一的盼头,却被告知……儿子喜欢上的,又是她。
她好不容易用那么多年的生命换来的珍贵机会,怎么能再次败在那个女人……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手里?
当天晚上,管家驱车带他出去透气,这也是在变相地放松对他的软禁,谁能料到他当初断了一条腿也无法换来的东西,只要妥协就可以轻易得到。车停在east river的河畔,管家恭敬地点了点头,示意谢右可以下车走走。
一下车,迎面扑来的夜风就撩起了少年的刘海,曼哈顿壮阔宏丽的夜景隔着一条河道,层次分明地照进他眼底。
谢右的身上半明半暗,左手握住了黑暗,右手却处在一场盛大的光宴里,他往前迈了一步。
管家弯了弯腰:“少爷,您想要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一会儿步吗?”
谢右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思渐远。自从来到这座城市,看到曼哈顿的夜景时,距现在已经隔了整整一年。繁华至顶的似乎都没有变化,而卑微如尘埃的根本无人关心,他被遗忘在这里许久,直到脚底都粘连上土地,囚禁他,捆绑他,痛而不能离。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还能触碰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他都万死不辞。
“我冷,回去吧。”
他回过头,对着遥远的东面勾了勾嘴角。
星大一下雨就会变得很潮湿,是粘稠绵长的湿意,缠绕在衣物上,最后鲜明成路旁清新的绿色。
吴琼收了伞,水滴骨碌碌滚到水泥地上,寂静的电教楼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催生起人昏沉的睡意。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一条条微信消息蹦上来,他叹了口气,费力地一手托着书一手解开手机的屏幕锁。
“这礼拜你一定要回来!!!!”
“去年你就没来同学聚会!今年还想逃!把不把我这个班长放在眼里了!”
吴琼眨眨眼,透出些狡黠的笑意来,然后白皙的指尖刷刷打字。
“qaq……”
“我知道咯,上课啦。”
屏幕暗了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一条。
“别卖萌!!!”
“虽然你确实可爱。”
吴琼轻哼了一声,重新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一会儿上大课,她可不想接受高中微信群的高强度轰炸。一个同学聚会,还没开始就躁成这样,至于吗?大家都大二了,还能不能做个理智的成人了。
话是这样说,想也是这样想,吴琼还是有一点点开心是掩藏不住的。星大在外省,离家颇远,回一趟大包小包麻烦的不得了,所以平时放假他总是窝在公寓里乐得清闲,这次回去不仅仅是参加同学聚会,也要回去看看她的宝贝爹妈,天天吵着见不着女儿,都快害相思病了。
吴琼心想,相思病,这词真是有趣,相思重了也能成病,劳神劳心。
星大没有夏天才开的海棠,此时四月花正浓,却被一场雨砸的只剩三三两两。离大课还有些许时候,她看了看没有信号的手机,静默了一会儿,拍了张雨中海棠的照片,发了条微博,圆圈转啊转,还是归到了草稿箱里,和之前的几百条一样。
【学校的海棠四月就开了,但是不漂亮,也不香,我想家里路上的海棠了。好像也有点想某天晚上爬到那棵海棠上的人。】
随后她认真地打上一个数字,735。
昨天是734,明天是736,什么时候这个数字才能停滞不前,或者会不断增长,直到老死。她浸没在这条长河里,每天都像是快要摸到尽头,每天也像是可能会溺亡。
你来救我吗,或者我们各自淹死在各自的生活里,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
大课枯燥得有点过分了,加上下了雨的阴沉天气,扩音器里传来老教授气若游丝的声音,声声催人睡。吴琼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被莫翰拍醒时周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和笔记。
她懵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莫翰帮她把笔和本子都收进包里,“我有你课表,你又忘了?正好我今天手头没事情,带你出去吃饭。”
吴琼摸了摸自己睡乱的头发,手划过脸蛋的时候触到了几条印子,当即皱了皱眉。
“没睡到桌子上,是被你外套磕出来的。”莫翰叹了口气,“你洁癖还是这么重,难养,娇气。”
“电教楼的桌子特脏,上面全是乱涂乱画的东西,还有小抄,让你趴你愿意?”
莫翰说不愿意,又把书包递给她,才直起身理了理袖口。
吴琼接过包后伸了个懒腰,头上毛茸茸地翘起几根乱发,像只猫。
她走出过道,回头看他一眼,随即咦了一声。
“恩?”莫翰用眼神示意他。
吴琼上身略微前倾,半眯起眼,睫毛轻轻颤动,道:“你嘴角破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摸了老虎的屁股一般,她看见莫翰神情不变,手上却青筋微凸,还不在意地拿指腹轻轻蹭过那一小块破了皮的地方,笑道:“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刮破了,走吧。”
吴琼慢吞吞地跟上去,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红,她瞥了眼莫翰的表情,又准备来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个游……女孩,真的不认识你了?”
莫翰不说话,她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说你也真够奇怪的,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把一只小绵羊送到梦域之主那种蛊惑人心的生物手里。”
他不由撑开伞,“所以你这个不会蛊惑人心的生物,能闭上嘴快走了吗。”
无情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像只翘尾巴的小狐狸。
这周六很快就来了,莫翰有个课题要做,不能一起回去,吴琼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大只小只地上了回家的动车。
四月中旬暖意逢生,连雨都蒙蒙带柔,太阳朦胧掩映在丛云之中,浅光渐次展开,笼罩在星洲市上空。动车飞快地穿梭在轨道之上,窗外有粼粼水面,这是东湖,穿过前方的隧道,过一层天然的青山屏障,就到了星洲的地界。
十分钟前就着断断续续的高铁信号接了家里的电话,吴琼听着母亲的唠叨恩来恩去,也不觉得烦,撑着头看窗外的风景。不是没回过家,却总觉得,这次入春格外热闹,车厢里传来几声欢快的俚语,她转过头,就见一个西瓜头小孩几乎是蹦了起来,拉着他妈妈的衣角,说到家了到家了。
她……不对,这个身体小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吵闹。
吴琼轻笑一声,拉开拉杆,随着人流出了站口,父母早就在出站口等着了,吴母一见人群中一个栗色头发,乖乖巧巧的少女模样,立刻招了招手。
吴父接过包和行李,吴母立刻把宝贝女儿往怀里一按:“想死你妈了,车票钱就这么贵是吧。”
吴琼闷着嗓子道:“您帮我租了个房子呢,我不得多住住呀。”
吴父宠溺地拍了一把女儿的背,“哈哈,还是我们家琼琼机灵。”
高铁站离城区有些距离,开车的时候吴琼避无可避,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学校里的事都给报备了,事无巨细。本来吴家夫妇俩还担心他们的女儿上了大学会被什么小帅哥玩弄感情,现在看来,简直宅天宅地宅出世纪,别说玩弄感情了,说句话都难。
“真没喜欢的啊?”
她摇头:“真没有,我这么多课忙着呢。”
吴母颇为遗憾地噢了一声,又问道:“那翰翰呢,你阿姨实在操心这事情,都托我打听好几回了……”
老大不小了,还没个对象的消息,能不急死人吗。吴琼转转眼珠子,打了个太极:“这我不清楚,我表……堂哥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想瞒着的,撬都撬不开,还有搞科研的一般都谈得晚,你让阿姨叔叔别急嘛。”
“行,我知道了,但你是女孩子,不能跟他一样,可千万别让我们着急啊。”
吴琼弯了弯眼睛,转头看着街道。
她这次回来有些赶,白天在家里吃个饭,晚上就去同学聚会,夜里凉,吴母不放心,还记挂着他高二那回伤了身的大病三月,非得在他的卫衣外面再加了件外套,裹得和球一样才放人出门。
吴琼一边应着他妈的嘱咐,还得对付班群里那几十个齐刷刷的“@ 吴琼”。
“十分钟。”
她打完这三个字,伸出手探了探气温,发觉真有些冷,戴上卫衣帽子,转身走进夜色中。
这条路有整整两年没有好好走过,一段围墙被拆了重建,刷上了刺目的白漆。
她一路未停,路过海棠树时只是低了低头,像是被突然刮过的一阵冷风冲了喉,有些想咳嗽。那次伤风之后落下的毛病,喉咙总会痒,一不小心就能咳得眼角泛泪。
如果每次咳嗽都伴着什么心病,未免太惨了一点,所以吴琼更倾向于这风吹得太刁钻古怪,吹得她并不好过。
走了有约莫七八分钟,快到酒楼了,她又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一伙人去ktv了,埋怨她来的慢。吴琼好好赔礼道歉了一番,又多加了五分钟脚程,认命地奔波去另一个地点。
等到她自己走着走着快把火气都磨出来了,才到了商业广场。
“累都累死了……”吴琼等电梯时小声嘟囔了几句,到了室内也懒得取帽子,就这么戴着,露出脸颊和下巴,更显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中生。
楼层按钮不知道为什么不亮了,她刚想伸手去按,另一双手却先覆了过来,白皙修长,手背上有黑色的纹身,似乎是玫瑰,黑色的,缠绕在血管的脉络上,瑰丽妖冶。
吴琼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黑卫衣的高挑青年,可惜戴着口罩,唯一露出的侧脸上,眼睛也被黑发挡住了。吴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手指也缩回了袖管,垂着头安静地等电梯。
电梯到了,她走进去,黑发青年却还是站在走廊里,看不清神情。电子音响起,门慢慢合上,那条缝隙不断缩小,直至完全闭合,那一瞬间,电梯外的人抬了头。
“我们的吴大小姐终于来啦!”
一进门,酒气就熏过来,空气中一声闷响,吴琼猝不及防被彩带洒了一身。
“surprise!”
班长站在一旁,笑着道,“诶哟,诶哟!我们琼琼真的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可爱。”
一包厢的高中同学嘻嘻哈哈,吴琼松开下意识警惕攥紧的双手,无奈地拨开头上缠着的一根蓝色细带,还拿下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小孩子把戏。”
一群人又开始哄笑,她加入了团体,听着他们从高中第一次见面聊到高二差点热死人的暑假,期间不断有人切歌切歌又切歌,一首首耳熟能详的口水歌唱了又唱,有人笑,有人被回忆撕扯得都擦起了眼泪。
尽管已经推脱了不少,吴琼还是被灌了一杯酒,幸好度数轻,她现在正撑着头,奋力在脑内背法条保持清醒,可惜无济于事,再加上他们班以前一位男同学震天响的歌声,她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
吴琼随便拍了拍旁边谁的胳膊,在根本听不清人声的ktv包厢里蚊子似地哼了一声说去洗手间,那人也微醺,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洗手间隔绝了各路大神的歌声,她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眼眶湿漉漉的,像刚哭过一般,用纸巾擦了擦手,就出了洗手间。
吴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了,就这一杯都能喝出后劲来,但面上还是正儿八经的,正儿八经地推开了隔壁ktv的门,往沙发上一坐。
隔壁也是个大包厢,灯光半明半暗,转动着投射到地上,她呆楞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个包厢压根就没刚才热闹。
吴琼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浸了醉意,“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
她刚想起身就走,灯光却恰好投射到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