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这个,不要。”范芶买单的时候,何源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瞥了一眼,按掉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黑卡,对着店员乐开了花的脸愉快地翘起嘴角,“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
到底是大牌子,店员除了会忽悠人,动作也麻利,没一会儿就给她包得整整齐齐,纸袋子错落有致地摞在角落里,甚是养眼,比何源之那个王八蛋可爱多了。
店员相当善解人意地走过来询问她,“东西太多,为了不耽误您继续逛,一会儿我们给您送到府上?”
她摆摆手,指着那个穿条纹西装的人影,“这次不用,他拎着。”
何雨委屈巴巴地接了满手纸袋,“您这是连坐啊。”
“放心,不诛你九族。何源之比我狠多了,他今天把你派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替你们总经理将功补过,明天他可该夸你一顿。”
何雨一缩脖子,估计是想象了一下何源之夸人的样子,吓出了一脑门汗,期期艾艾地说,“范小姐,真不是我们总经理的错,谢氏的老板约了今天签合同,总经理能不去吗?”
她叹了口气,“不能不去。”
何雨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听她放软了口气,立马就顺杆爬,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感化封建君主,絮絮叨叨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是呢,总经理今天让我过来就是为了……”
范芶却懒得听他打太极,一抬眼,截住他的话头,“让我少花点钱?”
何雨被我这么一抢白,呆了半天只捋出了一个字:“呃……”他挣扎着斟酌措辞,“您这个买法,也委实太豪放了点……总经理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让您别总是……”
他说到这儿就没下文了,范芶估计何源之根本没告诉他“我总是”怎么样,他也摸不准何源之的真实性格。
范芶把高跟鞋重重地往地上碾,想说些什么表达不满,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唉,算了,她不能跟某些人一样,她得留点口德。
于是甩下一句话给何雨,“要么他停了这张卡,要么他自己来说……诶,你别走了,就进这一家。”
“何总,合作愉快。”
何源之抬起右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有点心不在焉,谈了三个多小时,他还没记住对面这个谢氏的总裁叫什么,“合作愉快。”
“能和你们合作是我们谢氏的荣幸,方便的话,我在香格里拉订了位置,签完合同……”
何源之看一眼助手,助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架起标准微笑,“谢总太客气了,刚巧我们总经理今晚有约,剩下的事宜您和我交接就好,这边请。”
会议室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何源之闭上眼睛,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吩咐秘书,“叫何雨发位置。”
秘书忙不迭地回道,“在星月路的和平饭店。”
何源之睁开眼睛,像是早有所预料似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想,还来得及。
范芶没想到圣诞夜逛商场居然能碰到法国小帅哥们,非常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
拜何源之所赐的五毛钱法语终于派上了用场。
何雨在一边看得冷汗淋漓,范芶聊得热火朝天,并且仔细问出了小哥哥们的需求,拍胸脯保证这地界她很熟,小哥哥们相当不谙世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语言相通的,三两句便被她诱骗走了。
不得不说欧洲人的骨架就是赏心悦目,肩宽腿长,一个比一个衣架子,范芶靠在扶手椅上指点江山,逛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不顾小哥哥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大言不惭地包下了买单的重任。
要是没有被何源之当面撞破,似乎会更美好一点。
黑化的总经理大人冷着脸,说话都变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模式,可见是急火攻了心,“你要是再乱刷我的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
面子可以丢,但场面不能输。
“喏,拿去。”范芶不由粗鲁地把钱夹整个塞到他手里,连同何雨和那一摞纸袋,全都推向他,“都是你的。”
他愣住了,大概完全没想到事态的走向,范芶的心思一向难猜,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她还半真半假地嘲讽道,“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何源之不说话,范芶也不想等他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失算了,她又何尝不是。
她很少会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事已至此,范芶对着玻璃橱窗里精致的资本主义产物哀愁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只有捱过今天晚上,明天再去跟他服软,勉强保住那一点可怜的排面。
至于为什么是她去服软而不是他,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个脾气闹得没有道理。
可恶,竟然在她生日这天出这种幺蛾子。
何源之打电话给她,她挂了,不是傲娇,只是没想好台词,来来回回四五次,她惊讶于何大人百年一遇的耐心。
商场的广播响得很不应景,声音甜美的广播员用明显压抑着兴奋的声音说,“请问何源之先生的女朋友还在商场内吗?何先生在广播处等您。顺便说一句,您先生真的很帅。”
范芶忍不住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他皱着眉头的脸。
她决定借坡下驴,果断打电话给他,“别丢人了,到三楼c出口找我,我要是何雨以后就拿这件事要挟你给我加工资。”
总经理大人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诚实又残忍地说,“他不敢。”
真是可爱。
她低头偷笑,他又问:“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了,在楼梯转角,腿长就是好啊。”
何源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然后用一种别扭的声音说:“别瞎跑。”
范芶眯着眼睛仰着脸看他,“我没瞎跑,等着你来找我呢。”
“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范芶笑嘻嘻的,“没有什么事。”她相当放肆地弹了弹他的额头,见他把眉毛拧得死紧,她不由伸手推开他的眉峰,眨眨眼感叹道,“怎么了,女人很难懂吗?”
何源之偏过头,望着她,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相遇——
女孩在星洲新城买了一套房子,新城刚开发不久,配套设施还不完善,地铁没修通,她只好挤着公交上班。
途中要经过一条隧道,白班的司机为了省电从不开灯,老是气得她骂娘。
她有一点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从九岁起,她没有坐过一次电梯,没有去过一次鬼屋,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置身于地下停车场,没有办法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穿衣服,甚至抗拒出现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中央。
而灯火寂灭的隧道里,她将眼睁睁地看见光亮远离。那种感觉很不好,像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着,温柔又孤绝。
范芶知道她会出去的,一分三十七秒之后,碰上那个总爱换挡的师傅,就更久一点。
最苦恼的时候也想过卖掉房子,可是新城的地皮已经开始升值,比她买下来时的价格高出不少,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一套房子未免太不明智。
范芶今年二十二岁,成功渡劫的应届毕业生,在外资企业做翻译,正捱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每天都像提心吊胆地辗转在一个又一个考场上,没空考虑要不要搬个家。
求生不易啊,她恨恨地嚼着速食三明治,痛骂吸血的资本主义。
转正期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立夏了。
她正在空调房里浑浑噩噩地补眠,经理却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大意是下周公司会空降一位大人物,总公司美籍华裔的营销总监。
因为旅美的缘故,本来是不需要翻译的,但是她本人口语很好,负责这方面的前辈很不巧生病了,于是这位大人物就落进了她的手里。
范芶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直很看重员工的应变能力,评标里给了很大份额。”
“咱们是做商贸的嘛,这一行的天气是变得快,应该的。”她紧巴巴地回应,附上两声干笑。
经理满意地挂了电话。
范芶转手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撂,继续蒙头大睡。
没两分钟,她踢翻被单,一个鲤鱼打挺干嚎起来:“为什么是我啊!”
范芶的公司主做游戏外设,总公司负责设计研发,他们负责产品销售。
涉及到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实在太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好几天功课,靠着外卖软件草草地解决三餐。
结果害怕临场神经萎靡,凌晨两点又放下手头的资料,赶着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等公交时遇到邻居,大婶心疼得不行——
“昨晚上熬夜了吧?来来来。”硬是塞给她一杯豆浆加两个包子。
那是五月五号,范芶一直记得。
有个姑娘在车到站时飞奔向站台,范芶特意在门口等了她一下;面容疲倦的中年男人给买菜回来的老人家让了座;车上像往常一样拥挤,摩肩接踵,转个身都困难。
穿山隧道渐渐近了,她郁闷地闭上眼睛,那只吃完早餐后尚还油腻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机械地抓住栏杆,轻轻地屏住一口气。
公交车一头扎进隧道里,初夏的暑热乍然消失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流窜的带有灰尘气味的风。
她开始出冷汗,完全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手脚无意识地发着抖,脸色苍白。
幽闭恐惧症患者最令常人费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绝对安全的环境,患者却会产生强烈的恐慌,主观臆断无法逃离这样的环境而感到害怕。
范芶强忍住想要破口大骂公交司机的焦躁感,默默地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