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暮光洒下来时万寿菊花瓣早已铺满了每条小径,厨房里玉米饼滋滋冒着焦香,逝去亲人的相框也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又摆上祭台,周围忽闪着明明灭灭的暖黄烛光。
离去的人啊,始终还活在她的心里。
生活当然没什么特别,一天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升与月出,所以弗拉纳卡的人们总喜欢把某个日子赋予特殊的意义来给转动的岁月加上刻度,同时也给生活抹上一簇明亮的色彩。
例如纪念日与新年,再例如——亡灵节。
夜幕降临的那刻万千亡灵踏过流淌的花瓣桥与音符来到人间,篝火烈烈地燃起来,照过墓园里鲜活的剪纸与送给亡灵的礼物。
生与死的界限在火光里变得模糊不清。
穆地的亡灵每年都是最早来的,白骨们依次走进小院,隔着虚空拥抱每个尚在世间的亲人,神态虔诚如在完成某种仪式。
这是他们的团圆夜,教皇钦点的主教里里外外地巡视着他一手操持起来的产业,脸上挂着骄矜的微笑;底下的教众向来最爱热闹,他们你推我搡地挤在桌子旁听小孩子童稚的言语,津津有味,没有半丝不耐。
而莫翰照旧不知所踪,也没有人去找他。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一定呆在那间摆着祭台的房间里,又是一整天。
尽管她当然不可能听得到。
“一百年了,你是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吧。”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一簇幽蓝色的烛火,似乎它不仅仅是一簇烛火那么简单,而是曾经的故人。
如果不曾经历过生死,中间也没隔着这许多年岁月,那么他们现在应该还是死敌吧。
“我查询了宇宙最大的数据库,关于你的一切都消失了,你为了她,愿意做的比我多的多。”
“如今她过的很好,我们都很好,如果你知道的话,应该也会高兴吧。”
“说到这个,今天我们遇到寂的掌舵人了,这一次他用了你曾经用过的皮囊,被我们一眼就拆穿了。”莫翰耸耸肩露出个笑意来,嘴角的笑容怀念而遗憾,“你没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几乎气的要把他吃下去,他害怕极了,我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种害怕的表情,你喜欢的人,真的很厉害。”
“后来他就灰溜溜地逃走了。”
“但我后来又见过他一次,在中心数据库的幕后。”他叹息一般地说道,“他看到我,直觉地想跑,我问他,既然你已经变回了本体,又为什么要跑呢?他被涴涴吓的不轻,可能短时间内不敢再看到她了吧。”
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推开,突然一个小孩子出现在后院的转角,悄悄地溜进了房间。
那件红外套让他看起来像只圆滚滚的皮球。
小孩看到一个苍老的奶奶坐在摇椅里一脸安详,手指轻轻搭在半开的抽屉边上,烛光暖盈盈地几乎填满了她脸上斑驳的皱纹。
似乎是听到响动,她眯起浑浊双眼,费力地把手挪到他头上,喉咙里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小……小翌。”
“我不是小翌,我是莫雨啊。”小男孩蹭蹭她的手,但她不为所动,照旧梦呓般重复了一句“小翌”。
“莫雨,是莫雨啦。”小男孩还在望着老人眼睛认真地重复,丝毫也不知道有一只白骨森森的手与那枯瘦如树皮的手正交叠着覆在他头顶,温柔地抚摸他柔软的黑发。
耳畔充斥着莫雨对家里人不让他玩时间武器喋喋不休的埋怨,小男孩的声音干净清朗,尽管小眉头紧紧皱起来也挡不住那朝阳般的勃勃生气。
站在窗口的莫翰怀念地笑了起来,当年他也是这个样子的,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小镇每一寸土地上,只为了潜进镇府的武器库,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同伴抬头笑微微地小声抱怨。
语气是他熟悉的起伏与音色。
“哈哈,你别又要被莫斯利大人打啦!”
夜色像潮水一般渐渐褪去,离破晓只差一炷香的时间,篝火也行将燃尽,只余下几块焦黑散落的木柴。
于是亡灵们知道,今年份的团聚该结束了。
他们频频回头,却并不惋惜。
一岁一枯荣,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来。
而总有一天亲人们会在亡灵之城相聚,言笑晏晏,跨过生死与轮回,跨过人世与冥界,只要记忆仍在,便是永不离分。
韩玦穿过那扇门,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在老人的轮椅边停下来,弯腰轻轻贴上她的脸,他的爱人已经是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即将不记得他也不记得过往发生的种种,可他还是眼含疼惜地亲吻她,小心翼翼丝毫不亚于亲吻当年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孩。
可惜,她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涴涴,我爱你。”
直起身来时,他的目光无意间从半开的抽屉边晃过去,看到那个熟悉的笔记本里露出泛黄纸边。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记录了他们从相遇到相爱再到分开的一切日记。
他在心里叹口气,然后身影渐渐地淡了,“我又要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还能见到你吧。”
一个凉丝丝的秋冬傍晚,初中的钟楼慢悠悠转响了最后一声嗡鸣。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搓着手心从校门出来。霜寒露重,少年们都把脖子缩在高领毛衣里,哆哆嗦嗦地裹紧身上单薄的校服。
机灵、警觉的眼睛眨巴眨巴,看向站在校门口的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
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穿着黑色大衣,米白色的毛衣领遮住半张脸,看起来十分畏寒。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臂弯处搭着一条卡其色围巾,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条围巾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燃起的一汪温和的火,在冻成一团的学生们眼里暖融融得过分诱人。于是有几个鼻尖通红的小朋友下意识往年轻男人那儿靠了靠。
男人仍然低着头,像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
直到一个少女被拥挤的人群攘到了边缘,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右臂。
“……”这尊石佛才不悦地侧过身,避开了挽着围巾的那一边。
可这个少女的旁边是个胖墩,气喘吁吁地往外挤,也无意地将她又往男人那儿推了推,几乎是直接推到了怀里。
“对不起。”她细弱得仿佛羊羔般的嗓音很快淹没在人潮里,她没有穿毛衣,也没有戴任何防寒的用具,单薄的颈只被柔软的头发稍微护住少许,已然冻得瑟瑟发抖。
她用手往外撑了撑,想要和男人保持距离,却起到了反效果。
“………”
虽然那个高个子没有说话,少女还是觉得他肯定叹气了,手肘处被温热的掌心轻轻扶住,恰好避免了她向后倾倒。
游裴涴难得觉得有些奇妙的心痒,和一种说不上来的依赖感,她时常在秋冬感到倦怠和不适,尤其在傍晚,但他靠近这个陌生人的时候,血液都暖和起来。
她勉强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意外的笑,还从因为感冒而嘶哑的喉咙里呜咽出了一句谢谢。
“谢…谢谢。”
人潮在这时恰好松动,门卫吆喝的声音逐渐模糊,路灯亮了,像印在水面上的烟花,她微卷的发和半张侧脸,就这样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描摹出了颜色,一点一点印在男人忽而放大的瞳孔上。
那本该离开少年的手突然用凶狠的力道重新握住了她。
她不解地回头,紧接着呼吸一窒。
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里有难以置信,有痛苦,也有狂喜,情感互相压抑,只余下最后一种恨不得拆解她血肉的目光。
他压在游裴涴肩膀上的手逐渐往上,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游裴涴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湿漉漉的圆眼睛立刻先透出些不明所以的警惕神色。
男人轻声笑了,唇齿溢出的白雾弥散入夜色。
“冷吗?”沙哑的声音。
男人问了一句后便舒展开眉头,缱绻缠绵的恋慕之情几乎化为实质,但游裴涴还小,她看不懂,只是觉得有些脸热。
她晕乎乎的,被那双修长又宽大的手摆弄。
被人觊觎很久的卡其色细羊绒围巾,最终被它的主人围在了她的脖颈上,暖融融的,簇拥着软绵绵的脸,竟然格外的搭。
“好了。”
男人又笑了。
他笑起来实在是好看,哪怕只露出一双眼。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竟鬼迷心窍地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那双眼睛。
那双,眼尾上挑的蓝色眼睛。
所幸一阵寒至骨髓的风吹走了绮念,她一个晃神,眼前的男人不见了。
游裴涴站在原地摸了摸围巾,竟没由来地难过起来,艰涩的干燥刮过喉咙,似乎自己见证了一场虚幻的苦难,发生在遥远,亦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彼岸。
“莫翰!你刚刚到底去了哪里?那个世界来的使者找你都找疯了!”
“………”
谢右见他垂着头,细目薄唇的风流相,却少见地面无表情。
“莫、翰!”
莫翰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张开手心,敛目。
再抬起头,他已经扬起了一个恰至眼底的笑。
“我出去,散了会儿步。”
烈日当空。
沙漠里的空气炽热又静谧,几丛沙棘杂乱而枯黄的生长在黄沙上,偶尔从某个沙堆里钻出一只七彩的蜥蜴,曳着尾巴东西张望两眼,很快又不知道钻进了哪里。
几百米外的柏油马路似乎在闪着光,路边恰好就是一片不小的胡杨林。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夏魏君转了转眼珠子,视线的余光瞥向自己身边安安静静趴着并且一动不动的苏飞。
然后夏魏君说话了,“让你洒催泪瓦斯你洒了吗?”
他的语气听着很倦懒,但声音仍旧是少年人那种介于磁性和清澈之间很特别的音感,只是这人说话偏偏要勾出上卷的尾音,带着点他自己身上的独特气质。
苏飞看了他一眼,“我不是第一次出任务了。”
“哦。”夏魏君毫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但我出任务的次数比你多。”
幼稚。
苏飞在心里又撇嘴又翻白眼。
身后,卢晔在防风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狭长的睫毛浓密的像是两只交互的蝴蝶翅膀。
“卢轩,你那小眼睛还能翻白眼儿啊?”
卢晔懊恼的皱了皱眉。
苏飞又说话了,“你内心戏真多。”
十点一刻。
暴露在烈日下的沙漠仍旧平静的只有高温炙烤出的裂纹。
夏魏君的耳机里传来温和又不容置喙的声音。
“我是韩玦,狙击点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夏魏君挪了挪手,将举了四五个小时的高倍率单筒望远镜先固定好,再按住胸前的通讯器按钮,“狙击点收到。”
苏飞的目光有一瞬间偏了过来,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瞄准镜中。
“目标车辆刚刚经过隘口,预计还有十五分钟到达射击范围内。”
夏魏君偏了偏头,“明白。”
“韩玦?”
“不然呢?”夏魏君又恢复到自己刚刚的那个动作,趴在他的身边,“你难道还以为这个时候了,中心核流站还能专门用队内频道给你来个心理疏导?”
“说重点。”
“目标车辆还有十五分钟就会到达你的射击范围,”夏魏君瞥了一眼手表,“不……是十四分钟。”
苏飞觉得自己听到了身边的狙击手咬牙切齿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点但是侧脸轮廓已经渐渐明朗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微微的叹息。
“转回去看着你的观察镜。”他的语气好像也有点咬牙切齿。
苏飞转回去趴好。
寂静了片刻之后,卢晔的耳边落下“噗哧”一声。
仿佛春天里一朵花绽放时的声音。
随即一阵清浅的仿佛随风而来的樱花香将他包裹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连远处沙丘上的颗粒都变得清晰起来。
“别紧张啊队长。”苏飞的声音听着仍旧不那么正经,“风能到的地方,都是你的。”
你的向导,精神体可是风啊。
十点半。
躁动的日光无时无刻扫射着大地,干涸的沙丘呈山状连绵起伏。
改装过的越野车高速行驶时,引擎的声音更早到达两个人的耳朵里。
一只羽色艳丽的茶隼冲上天,在樱花香的暖风里愉快的绕着这个谢右专门挑选的观察点飞了好几圈。
“九点方向,三辆越野,车距十米,第二辆盖住了货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虽然已经加强了队友的五感,但是夏魏君还是严谨的履行一个观察员该做的事。
“距离七百米,倾斜角度28度。”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风……你想要什么样的风?”
卢晔没理他的恶趣味,食指轻柔的抚过枪身,扣上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