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然听到方老师的声音,方唐惊讶地抬起头,迅速侧身往客厅看,他怎么会在这?
楼梯和墙壁限制视线,无法窥见餐桌旁的情形。
看不到,方唐恍然觉得是自己听错,又或者,刚才说话的只是声音与方老师相似的某个人。
她心存侥幸,找借口说服自己。
因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不想见到方老师。
但现实不容逃避——
“方老师,吃些菜垫垫肚子,你如果喝醉了,糖糖怪罪下来,我这点厨艺恐怕没有保命符的效果。”
秦止水出声劝阻,一声称呼击碎方唐所有假想。
真真切切的,方老师就在这儿,与她同一屋檐,同吸一片空气,鼻尖萦绕着同样的令人垂涎的饭菜香。
挺直的腰背突然垮下来,方唐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膝盖间。
接连两次不在意料的酣睡,导致她错过了许多事。
之前看的那段采访视频,方老师当着众人的面提及沉痛往事,她悲伤、惊诧、震撼,沉浸在爱恨交织的情绪里,不能自已。
如今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不禁疑惑重重。
媒体面前,步步紧逼方老师的人是方世宝,这么多年亲如父子的甥舅,为什么突然反目?
陆元元找来方家人,目的在于打压自己,重创甘棠小站。她处心积虑这么久,怎么会犯下“证人意见不一,当众对峙”的低级错误?
所以,甥舅反目应该是突发状况。
很奇怪的状况。
同样奇怪的还有甘棠小站的员工,他们竟然一个不少地出现在小圆满的开张庆典上。
最绝的是苏伊的举动。
那碗印着甘棠logo的冰糖雪梨出现得过于及时、巧妙,说是无心而为,谁信?
一切都指向精心安排。
方唐不禁想,假设自己没有喝醉,没有睡过头,会如何应对陆元元近乎釜底抽薪的招数。
没给老父亲一分赡养费,是真的。
断绝关系,确有其事。
假怀孕,更经不起检验。
事实摆在眼前,她压根儿没有退路,甘棠小站受到冲击在所难免,然而现在,有人默默解决了一切。
会是谁?
还能是谁?
她抽茧剥丝,步步分析,以此转移腹中饥饿感和飘入耳朵的谈话声。
无奈总是一心两用,思考的同时,还听出餐桌旁只有老爷子、方老师、秦止水三个人。
方老师一个劲地喝酒,一个劲地说,语气感伤带着醉意。
“我闺女糖糖是个贪吃鬼,白白胖胖特别可爱,妻子手艺好,她是小乖乖;我总分她口粮,她化身小老虎。”
“屋里屋外,我没少被小老虎追讨食物,她小短腿,跑不快,我刻意始终保持即将追上的距离,逗她。妻子站在一旁笑,说我们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我答,五十岁的时候,照样抢。”
“其实何止五十岁,我简直想抢到老,一辈子吃吃笑笑,幸福热闹。”
“可是——”
他突然停顿,猛灌自己一大口酒,“可我没那个福分,我犯了混,不等五十岁便失去了所有。”
说着,眼泪滚落出来,配合着流出嘴角的酒,看起来狼狈万分。
然而内心的千疮百孔,远比面上表现出的严重。
“我们老方家观念陈旧,几代单传之后尤其看重继承。糖糖虽然聪慧活泼,学东西快,嘴巴甜,模样好,却是个女孩子。家里有意无意都盼着再生一个,妻子四十岁后意外怀孕,检查出是男孩,她坚持要生,我——”
方文华双目空洞,泪流满面,“我明知道凶险,却没有反对,美其名曰听妻子的,其实是个自私胆小的懦夫!”
“我心存奢望、侥幸,但现实给出重重一击,几乎一夜之间,我失去了老婆、儿子,还有那个活泼甜蜜的小老虎。”
“啪!”
秦止水听得直接砸了手中筷子。
坐在主位的老爷子眉头一皱,很不赞同,却难得没有开口训斥。
大人们做出的危险糊涂事,小唐那个小女娃,是最无辜最凄惨的。小水心疼、生气,情理之中。
毕竟这混小子,虽然信誓旦旦声称不再爱方唐,可没过多久,又把人弄到了家里。
哼,行为比言辞诚恳得多。
还爱着!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是时候放开手、放宽心,惬意钓鱼品茶,逗狗赏花。
心有决断,他很快从座位上站起,笑着感叹:“老了老了,不中用啦!喝两杯就犯晕,我出去转转,你们慢慢聊。”
话落,不用扶,也不用送,拄着拐杖优哉游哉地往外走。
方文华泪眼浑浊,望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股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味道,与找人时的喜怒分明完全不同。
像是一下看开,又像是老爷子本就有这么深的功力。
他怔怔的,下意识反思自身。
同样做长辈,他远没有老爷子的气度,为了催女儿结婚,以命相逼的事都干得出来。
真混!
一直在犯浑,从妻子怀二胎起。
眼泪肆意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