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便是尚君梅。
带着大花园的偌大的房子,五年来只住尚君梅和尚岩两个人。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位置,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贺姚带尚岩回来,走进这座好像存在另一个世纪的园子,那口紧张的气又吊了起来。
尚君梅喜欢在有阳光的天气,坐在种满花草的玻璃房里喝茶。
贺姚成为她在这座阳光房里招待的第一位客人。
“我很久没出去过,家里的东西,都是打电话让人送来的。”尚君梅跟贺姚讲他们在这里的生活。
尚岩选择坐在贺姚身边,而不是母亲身边。贺姚像是此刻他最亲近的人。
尚君梅提起茶壶,往贺姚的茶杯里倒,褐红色的茶水只流出一点便没有了。
她在装茶叶的罐子看了一眼,随即使唤儿子:“尚岩,你再去拿点茶叶。”
尚岩望了望贺姚,没有立刻起身,尚君梅用眼色催促他。他不满地皱起眉,动作拖沓,不情不愿站起身,走出阳光房。
尚岩一走,尚君梅就忍不住,开始问贺姚关于他的事情:“他在外面生活,还适应吗?”
贺姚说:“还算适应,但是很少出家门。”
尚君梅说了一句“哦”,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了一颗心。
她让贺姚吃饼干,又问他:“你和尚岩相处的这段时间,你觉得他奇怪吗?”
这个问题把贺姚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是最好的。他刚接触尚岩这个人的时候,觉得他奇怪,非常的奇怪,像是哪朵不小心被风吹到外面的温室里的花,无意流落民间的某国王子。那都不是什么很好的,也说不上坏的想法。
不过后来,他反而喜欢尚岩的这种纯真。
别人说喜欢他,未必是真的喜欢他。但是尚岩说喜欢他,就一定是喜欢他,很喜欢他。
“应该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很奇怪。如果遇见的人不是你,他现在可能被骗光钱,连家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尚君梅叹了一口气,右手抓了抓左手的手指。一些事情仿佛必须要讲,又难以启齿。
贺姚看她不断叹气,眨着眼睛,便问:“阿姨,你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其实。”尚君梅说了一个开头,顿了两秒,说,“其实他父亲,在欧洲是家族显赫的少爷。但我觉得,这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贺姚虽然心里一直知道尚岩身世不简单,但一听到这么不简单的措辞,依旧稍微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家族的思想古板,保留不少封建的传统。他们教育孩子,要守一些没用的规矩礼节,一板一眼的,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就会被责骂。他在那里也只跟兄弟姐妹说过话,没出过那座园子。”尚君梅抓着一块叠成三角形的巾帕,好像在酝酿后面的话该怎么表达,“他的国籍一直在这里,五年前我与他父亲分开居住,带他回国来。可他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一直跟人格格不入。”
贺姚听得有些懵懵傻傻。他没见过尚君梅口中说的那种生活,只能依靠以前看过的外国影视想象。
尚君梅总是会把每句话想好,想全,才措辞委婉地表达出来。“耻辱”是她迄今为止用过的最严重的词。
贺姚也被她说话的习惯感染,问出一句话时,尽管不知该怎么委婉表达,语气也尽量地谨慎:“既然他在那里生活习惯了,那为什么……还要带他回来?”
“在那里的生活太过压抑与沉闷,我无法忍受。认识他父亲时,我原来也不知他是这种家庭。如果一早知道,一定不会泥足深陷,造成现在的错误。”尚君梅将手中的巾帕捏皱成一团,又是颇长时间的思考,“他父亲常常寄钱来,我颇有资产,本来没打算强制让他适应这个社会。他回来后,我请专门的老师到家里给他上课。他只有中考和高考出过门,其他时间只待在这座园子里。大学本来也不打算让他去上的,仍然是请先生到家中教他。但是现在,不让他适应这个社会也不行了。”
贺姚眼里浮起一点疑惑,他望着尚君梅忧愁起来的脸。
尚君梅扶了一下额头说:“我生了病,相信过不了许多年便会离去。”
“阿姨,你……”贺姚睁大眼,“这件事情,尚岩他知道吗?”
“他知道,也哭过。”尚君梅也许是想起儿子哭的样子,眼角泛出一点泪花。她用那块巾帕擦了擦眼角,“我跟他说,我得回到他父亲身边去。因为我答应过他父亲,死之前要回到他身边。可我不想他跟着回去,他的人生还很长,我不希望他下半辈子在那座囚笼里度过。”
“阿姨,但是你离开这里不带他走,他要怎么办?”
尚君梅红着眼眶,朝贺姚笑了一笑:“是啊,他怎么办?可我就算不离开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会走。我不可能会照顾他一辈子,他应该学会走出这面城墙。”她吸了吸鼻子,将眼眶中的眼泪忍回去,说,“我想让他进部队。”
空气一时安静。
贺姚缓了片刻:“……您要让他参军吗?”
尚君梅点下了头:“是,只有军队最适合他。我跟他讲过这个事。他认为我随意安排他的人生,所以生了气,从家里跑出去。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尊重他。我也希望,他的人生能由他自己决定。但他不能永远待在这个地方,独自的生活,独自的老死。他不可以这样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