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故意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揭开,渐渐沉了下去。
“季安,你怪我吗?”他忽然问。
“我身为许氏的宗子,没有照拂好许氏全族,使得山阴许氏寥落倾颓;身为人子,没有尽到赡养父母的孝道,阿娘随我离京不到五日便忧病而亡;身为兄长,我也没有保护好你,任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折磨欺凌,受尽苦楚……”
“季安,你恨不恨我?”
他轻轻地问,攥着发带的手指骨节苍白。
应该是恨的,许时晰在心里冷静空寂地想,怎么能不恨呢,阿弟一生被宠爱,家里上下谁不疼爱宠溺他,养他到了弱冠之龄还保留着稚子般的纯真任性,整个山阴许氏都将他当做掌心上的宝贝一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山阴许氏的三公子说是养在琉璃屋锦绣堆中的也不为过。
可是他这个无能的兄长,让他失去了抚照他的大家族,又让他失去了宠爱他的母亲,让他孤零零一人踏上危险的逃亡路,任他一人面对凶恶的山匪,死后又被鬼修拘魂折磨……
他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长大的阿弟,楼东郡里最骄傲好看的三公子,死在污浊泥泞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应当是绝望地呼唤过兄长的吧?
鬼王的脸绷紧了,方才敷衍的笑意和惯常用的带笑眉眼都冷冷地拉平,隐匿在暗下来的天光中,像是一尊无情的玉雕。
许时晰不敢去听他的回答,手指捻着发带上刺绣的纹路,转而道:“……留城的阵法,是我告诉阿云的,我当时满脑子想着要救你,又濒临魂飞魄散,便骗她建起留城,这么多年我总也找不到你,直到近些年才听说了鬼王的事情……我听着那像是你,又不敢确认,想要出去看看,但这阵法将我束缚在留城,我根本出不去。”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我想毁了留城,寻个别的法子续命,可是……别看阿云模样柔婉,狠心起来比谁都狠,她背着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发现那孩子血脉特异,便用那孩子牵制我,搞了个什么七日的轮回出来,彻底把我困住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朝希夷眨了眨眼睛:“所以说,千万不要小看女人,你看阿兄被坑得多惨,不然早就见到你了。”
希夷心头一寒,抱紧了怀里的不生,谁要早见到你啊!
所以事情到此已然明了,连云仙死后化鬼,寻到许生的转世许时晰,在楼东郡破灭后建立留城替许时晰保命,同时召回属于许生的记忆,还不知怎么的发现了不生的用途,拿他做了阵法的引子,既牵制许时晰,又偷取了天道的力量。
许时晰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他发现连云仙是鬼女后,有意利用她做了许多事,又假借连云仙要召回许生的愿望,骗她建立留城替自己续命,还瞒下许生已然回归的事实,把连云仙蒙在鼓里,从头到尾连云仙都不知道他心里门儿清,一对“有情人”面上你侬我侬爱煞情多,底下你骗我我骗你玩诡计都要玩出花儿来了,堪称鬼蜮年度大戏。
“你又是怎么知道布阵法的?”希夷强忍着要后退的冲动,假作镇定地问。
许时晰开始拢头发,过了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那个鬼修。”
他说完这个词,停顿了许久,声音沙哑:“当日你被他控制神智全无,阿云与他打了一场,我不知怎么的窥见了他的记忆,其中有许多禁术,这阵法便是其一。”
说到这里,许时晰单手拢起长发,停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怪不得……我听闻修道一事注重血脉缘法,我与你同胞兄弟,那孩子也与你血脉牵系——这就是阿云能用他借来力量的关键么?”
闻听此言,希夷眼神一闪,不等他琢磨其中门道,法则已经深吸一口气:“……好有道理!”
“你这具化身是为炼成鬼王而出生的,血脉与鬼道完全契合,许时晰的血脉与你同源而出,也会沾染相似气运,再加上不生的气运之子身份……窃取天道中属于鬼道的那部分力量简直不要太容易!”
难怪方才他杀连云仙时那部分力量一动不动,因为从头到尾,这部分力量都是借由许时晰的身体引下来的,连云仙不过是个动手的工具人而已。
而许时晰和不生命数相连,留城吞噬鬼魂的罪孽便由两人共担,怪不得不生身上有这么重的业障。
许时晰实在聪明,给他一点线索就能捋着摸出事情前后,反倒是希夷因为线索过多而当局者迷了。
“应该是吧。”希夷含混地说。
许时晰坐在床沿微微仰着头看多年未见的弟弟,从他的面容一路仔仔细细地看到他的衣服,良久,才像是松了口气般,眼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他的眼睛生的和希夷十分像,却是温柔儒雅的模样,清淡的眸光里仿佛含了被揉碎撒入湖水的月光。
“阿弟,你自小就不会撒谎,有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什么小秘密到你那里也过不了夜……”清隽公子低声叹息,好似惆怅,又是悲伤,说出的话一字一顿却如刀剑,“你想让我死,是吗?”
鬼王不言,生人不语,留城大阵失却了布阵者正在加速崩坏,天穹上的日光如纸张一样被烧灼着融化,露出遮掩在后面的鬼蜮暗夜,满城活鬼捡回了自己的记忆,凄厉长啸着在城中胡乱奔走,城门被紊乱的阵法束缚着紧闭,出入不得的鬼魂们发出尖利的鸣叫,互相撕咬吞吃起来,留城瞬间变成了恶鬼横生的炼狱。
室内的烛火无风自燃,昏黄光晕下,两人一站一坐。
“你看起来很喜欢那个孩子。”许时晰平静地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不生身上,也没有询问过一句关于不生的事,这个孩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云娘也自始至终没有要将不生的消息告诉他的意思。
“你想救他,”许时晰观察着弟弟的脸色,缓慢地说,“一人生,一人死,你要救他,就只能让我去死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淡,对于弟弟的这种心思好像也不生气,坦然优雅的不像是在面对自己的死期。
希夷对于谁生谁死其实并不在乎,如果不生不是气运之子,那么他们两人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偏爱谁也不会看重谁。
可谁叫不生是未来的佛子,将要继承佛道正统的人,如果二者只能活一个,他必然只会选不生。
许时晰微微笑起来,带着点儿歉意,和煦温柔地说:“我倒不是留恋凡尘,只是有个问题须得弄明白了——阿弟,我死了,还能留下魂魄做鬼么?”
这……大约是不行的,云娘把他们的魂魄牵系在了一起,这生死之说,当然没有什么漏洞可钻。
他的脸色大约说明白了答案,许时晰于是点点头,安然道:“既然如此,那恕我不能接受了。”
钟鸣鼎食的世家诞育的公子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希夷怀里,在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不生身上停了片刻,眼里是一贯的温和——他看所有人都是这种礼貌的温和:“虽是我子,却未养于我膝下,亦非承载父母爱重而生,我只能将他看作普通孩童看待,若是别的还好,忽然要我为他付出性命,便是阿弟来劝,我也是不肯的。”
希夷莫名其妙地看他:“我何时要劝你拿命换他了?”
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他看不生和许时晰都是一样的,令人自觉为他人献出命来,慷他人之慨的愚蠢行径只有小人会做,便是沧海蜉蝣都有为活命一挣的勇气,难道人会没有吗?
死生是大事,天道也绝不会因个人爱憎取他人性命。
可是不生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许时晰听了他的回答,眉眼间绽了灼灼的春华,一下子连眼里碎裂清冷的月光都温柔起来,便听得他轻快地笑起来:“有阿弟这句话,为兄就放心啦,那救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希夷:“……”
???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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