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霄从这堆做工精致的艺术品里拣出来一张狐狸面具,比在手中看了看,这面具做的非常可爱,狐狸眼睛弯弯,不见妖冶的邪气,只有灵动狡黠的活泼感,只能从眼尾一痕绯红里窥出狐的些许本性,好似恶作剧成功后得意的骄矜。
荼婴不意他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东西,眉头轻轻一挑,就见明霄举起这张面具,微微笑着转过来给他看:“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这样问话的明霄一点儿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矜贵气息,反而很像是温柔的长辈,只可惜荼婴被这个问题弄懵了,压根没捕捉到这点爱屋及乌的平和亲昵味道。
明霄不等他回答,掏出一枚灵石放在摊子上,自顾自拿着面具走了,荼婴满头雾水得不到解答,只得跟上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但总不能没礼貌地转头就走吧?
“鸣雪幼时性子开朗,我们兄弟二人被师父带上昆仑,他一直就是更受师长喜爱的那个,活泼、大方、喜好恶作剧,又心地赤诚,有他在的地方就总是欢声笑语不断,就算常常惹祸让师父气的吹胡子瞪眼,说着要罚他的话,但到底也不会真的下狠手。”
明霄手里拿着那只狐狸面具把玩,口中却忽然漫无目的地说起了鸣雪的旧事。
“我性子板正无趣,师长交口称赞时总说是可以托付之人,但是谁不喜欢小太阳一样的鸣雪呢?他是个心很软的孩子,会记得给未长成的师弟带山下特产,会默不作声地记着别人的喜好,会掐着手指数日子准备生辰的惊喜……”
仙尊的声音因为提到了心尖尖上的弟弟而微笑起来,语气又低又温柔,几乎不像是那个一人一剑伫立风雪的剑主了。
荼婴对这个突然开启的奇怪话题有些适应不良,嘴巴张了张,想制止明霄的话,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将话说出口。
明霄的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地响:“……鸣雪还在昆仑的时候,底下的师弟师妹们都喜欢他,他们见到我只敢远远地看,崇拜归崇拜,可他们看的不是我,而是太素剑宗的大师兄,是未来的太素剑宗宗主,是一个高不可攀的道标。”
“但他们看着鸣雪的时候,就是在看他本人,一个很好很好,值得喜欢的人。”
荼婴沉默的听他说着,下意识地把自己认识的那个鸣雪拎出来对比了一下,这么一对比,心里莫名地忽然一酸,什么很好很好的人啊,明明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这不是他的错。”荼婴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话说出了口,惊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明霄仿佛听见了他的反驳。
“鸣雪修魔,性情大变,不是他的错。”明霄说到这里时,身上才出现了属于昆仑剑主的那种锋锐冷酷,“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鸣雪不全是你认识的那个样子,他对你不好,你可以恨他,魔域不容二主,你是他选择的继承人,迟早会超过他,站在魔域的顶端……”
荼婴听着听着,心里越来越别扭,一种不知何来的愤怒促使他冷冷打断了明霄的话:“是啊,我迟早会超过他,等我杀了他,希望明霄仙尊能保持现在的冷静,不要找我寻仇。”
他这话充满了尖锐的戾气,比起挑衅,更有孩子打抱不平的味道。
明霄被他这话刺得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他竟然没有生气,眉眼骤然一舒展,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我原以为……好吧,是我多此一举了。”
白衣仙尊摇了摇头,噙着那点难得真实的笑容瞅了荼婴一眼:“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我笨口拙舌,不如鸣雪擅与人交流,你自己想开就好。”
荼婴简直被这话弄得莫名其妙,明霄的反应搞得他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张嘴就说:“仙尊这么关心我,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明霄沉吟了片刻,一双沉静的眼眸定在他身上,一脸坦荡的真诚:“不,硬要说的话,我是为了鸣雪。”
“我被人冠尊剑主的冠冕,他们称赞我是护佑天下苍生的仙尊,说我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眉目静谧如冷湖风雪的剑仙站在熙攘人群中,将白衣下的淋漓血肉慢慢剖给别人看。
“可是天下哪里有那样完美的圣人?我自私,我满怀贪念,我一心私欲……”
“我救天下人,只是为了求鸣雪能分得半分我的功德;我庇佑苍生,是为了给鸣雪博一个可能的退路;我每一天都在为刺在他胸口的那一剑而难以入眠,我希望他一生顺遂,我贪求他平安,你看,他们给我的赞誉都是假的,我是这天下最冠冕堂皇的骗子。”
荼婴眼里的震惊已经不能用语言形容,这番话如果传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太素剑宗竖立起来的这座丰碑会顷刻间坍塌,人们愿意在这位剑主身上踏上一万只脚,他们苛求圣人的纯白无瑕,也不分缘由地渴望看见圣人的末路。
但那个说出了这样隐秘恶劣话语的人还在微笑,他笑起来时依旧光风霁月,眼底悲悯,充盈冷淡疏离的仙气,眉梢都是霜雪般旷远的平和,他看着荼婴,像是仙人在看他羽翼下的万里山河。
“荼婴,这样的明霄,被人称为仙尊,那样的鸣雪,被人叱为魔头,仙魔之分,有时候真的很令人疑惑是不是?”
仙尊仿若耳语般在他耳边轻轻道。
这句话激得荼婴脊背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鸡皮疙瘩,他一瞬间竟然错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昆仑剑仙,而是那个恶劣地捏碎他的灵脉丹宫的鸣雪!
但等他霍然抬头去看时,明霄正垂着眼帘,气质一如往常的疏离冷淡,好似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荼婴的臆想。
见荼婴没反应过来似的死死盯着他,明霄无奈地摇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我出于兄长偏宠弟弟的私心,就算鸣雪做错了事情,我也总是希望他能被原谅。”
“长兄如父,我没有教好鸣雪,鸣雪犯的错,理应我这个兄长来还,你若执意要向他讨一条命……”
高高在上的昆仑剑仙轻声道:“……那就向我来讨吧。”
荼婴瞳孔一缩,说出了这种某种意义上来说极为恐怖的话的明霄,却一脸若无其事地转头走远了。
危楼顶层的巫主盘腿坐在星图下,结活锁时坠落的漫天星辰已经被一颗颗复位,现在这里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星轨循着自己的线路行进,将命运写满苍穹。
侍奉在一旁的尤勾注意到星图下闭目的大祭司忽然勾了勾嘴角,苍白单薄的脸容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这难得的笑意为他添上了一点生气,连瘦削的身体也像是丰盈了起来。
尤勾在心中暗暗猜测,大概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星轨?猜测到一半,就听见大祭司低柔的声音:“尤勾,有客。”
尤勾闻言,立即站起来,结界在意念的驱使下打开,身形挺拔修长的剑仙站在她面前,见结界打开顺势看过来,尤勾蓦地有些紧张,这种紧张大部分来自于对明霄做了坏事又不能承认的心虚:“啊……明霄仙尊……大祭司他还在修炼——”
“我不进去,”出乎意料的,没有佩剑的明霄平和地说话时,周身气质内敛极了,他伸出手,将一张狐狸面具递出来,轻声道,“闲逛时顺手买下的,天衡以前说过对天冠城的灯市很感兴趣,请尤勾姑娘替我问一问,等回到极东之地,他是否愿意与明霄去看灯?”
尤勾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整个人都惊呆了,视线在面前的狐狸面具和明霄脸上来回转了两遍,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在白日做梦,等漫长的反射弧跑完全程,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完了,明霄仙尊栽了。
看来这个结契大典板上钉钉就在不远的将来了吧……
第132章 海底月(二十一)
海域万丈之下, 人身鱼尾的神女环抱着高大挺拔的男人,如离弦之箭般向着上方飞驰,在幽深不见五指的海水里, 那条布满骨刺的狰狞鱼尾不断收缩肌肉,每一次弹动都能迸发出恐怖的力道,带着二人穿透沉沉水压,顶着重逾万斤的海水拼命逃亡——
是的, 逃亡。
有了妖丹加持后的鸣雪依旧没能将上浮的魔域压下去, 诞生了朦胧灵智的魔域在生死存亡关头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吞食魔气,它作为土地之灵无法修炼,吃下去的魔气统统散布在了魔域里,一时间竟然反过来攫取了鸣雪的力量,将魔域内的魔气浓度提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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