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纠、燕无纠被面上清纯禁欲的和尚的这个问题问的灵魂出窍了!
他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理论上是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但这样光明正大地提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尤其是跟他提起这回事的,还是个和尚!
和尚啊!
燕无纠现在还没有练就日后城墙般厚的脸皮,换了几年后的他,只怕就要笑嘻嘻地邀请梵行一同来看了,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天灵盖都在噗噜噗噜冒烟,整个人被火烧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个花和尚!居然还有这种小人书!等等——还、还……还有三个人的?”
他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震惊中,梵行与他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在燕无纠越来越扭曲的眼神里,僧人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你说的该不是房中术的法门?佛家虽然不修习这个,道家却有不少此类功法,可巩固内力,但是你年纪小,练不得这类功法。”
梵行从头到尾都正气清平,说到“房中术”时都没有一点羞涩,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门功法而已,顶多就是涉及面有些不同,正常修炼的双修功法并不是邪道,就算是佛修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可是这个反应还是让燕无纠震惊了个彻底,他的脑子里还转着“三个人”,与梵行的解释混在一起,好容易才将二者分开,方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脸登时红的要滴血,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不能直视那些“带图的武功秘籍”了,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和……先生,你教我认字吧,我一定好好学。”
梵行看着他一脸英勇赴死般的壮烈表情,微微翘起了嘴角,声音和缓:“好。”
燕无纠丧丧地鼓了鼓脸颊:“可是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呢,真的要像他们说的,考个状元么?”
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话,却也将它们听了进去。
他,燕无纠,去考状元?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更不要说别人的看法,燕多糖也只认为他拜梵行做先生,是为了认得几个字以后好去做拿钱多一点的账房,或者找个大户人家做小厮。
梵行没有笑,他的手按在小孩头顶上,潺如春水的声音带着掌心的温度传进燕无纠心里:“状元?你想做状元吗?”
“你说的好像状元很好考一样。”燕无纠撇嘴,觉得这和尚是念佛念傻了,连状元是啥都要不知道了,一张小嘴儿叭叭地就要给梵行科普考状元的难度和状元的风光,顺带说起了去年科举时状元打马游街的热闹事迹,声音里都是满满的单纯羡慕。
他说一句,梵行就捧场地应一声,燕无纠说得兴起,没有看见捻着佛珠的僧人垂着眼眸,眼里与他此刻模样截然不同的冷酷野心:“你要做的,是指定你认为适合的人去做状元,而不是被人指着去做什么状元。”
燕无纠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又没听清楚,便转头去问:“你说了什么?”
白衣的僧人笑意温润:“贫僧方才说,你不适合做状元。”
燕无纠颇感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小孩活泼的声音响了一路,伴着月色被遗落在了两人拉的长长的影子后面。
第92章 莲华(七)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 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 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 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 思绪如天马行空, 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 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说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 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小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 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 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 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 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 本来也清贫得很, 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 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手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 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手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说,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手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小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