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婴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凡间规矩的,能在正门挂幡祭奠的,死者必定是府中主人,东阿王府里能称得上主人的只有三个,一个东阿王,一个东阿王妃,一个则是东阿郡未来的继承人。
……未来的继承人,那个疑似巫主转生的东阿王小世子。
荼婴猛地抬头,望着高高悬浮在上空的危楼,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应该不会吧……
凡人看不见危楼,荼婴从袖袋中摸出最后一粒丹药,捏碎了吸收掉其中魔气,遥遥将门子抓到面前,在他头顶穴位一按,低声问:“府里出了什么事?”
门子神情混沌木然,乖乖地张嘴回答:“世子殿下被闯进来的不知名歹人谋害了,王爷一见到世子的尸首就昏厥了过去,大病至今未醒,王妃正在操劳世子后事。”
被谋害了?!
荼婴听着这个回答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可是亲眼见过守在巫主身边的巫女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鬼王……什么品种的歹人能越过护卫巫主的巫女与鬼王强杀巫主?
他愣了一会儿,颇觉不可思议:“你们府中的护卫呢?”
门子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真实哀切的表情:“……东阿水患,王爷把府里大部分护卫都撒出去救人了,府里上下人手都塞不满一个小院子……谁能想到那歹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趁着府中空虚……”
荼婴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只怕那歹人压根不是什么凡人,否则怎么可能突破巫女的戍守杀掉巫主?
可是既然是修道者,那必然是害怕因果缠身的,为何要去杀害一个稚龄幼童?除非他们是知道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那他们难道就不害怕巫族的报复吗?
荼婴越想越茫然,索性也不去琢磨其中关窍了,将门子推回原地,解了摄魂术法,背着还昏迷不醒的兄长朝危楼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巫主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巫族上下都不会再关注他的来意,如果巫主死了……
他们还没有走到近前,危楼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一个面色苍白身段玲珑的姑娘站在门后,她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眼神定在荼婴身上,好似在压抑心中沸腾的火焰,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进来吧。”
得了准信,荼婴却没有迈步,他感受到了方才这姑娘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意,脚尖微微后移,准备抽身后退。
注意到了他不起眼的小动作,尤勾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最终还是失败了,骨子里桀骜的巫族姑娘嘲讽:“怎么,不敢?你们魔族不是一个个胆子都很大的吗?”
荼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对于魔族的恨意,心念急转下试探着开口:“不知魔族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尤勾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骤然多了一丝颓唐疲惫:“算了,跟你又没有关系,大祭司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但是他现在抽不出身,你们先在危楼歇息几天吧。”
她说完,自顾自地转身走了,荼婴犹豫片刻,看看重伤的自家兄长,到底还是一咬牙跟了进去。
危楼中人人都是医药大师,荼兆只不过是因为耗尽灵力才昏迷不醒,只要有足够灵药辅以温凉药草就能将人唤醒,反倒是之后蕴养受伤的内脏需要颇多心力,好在危楼中灵药繁多,尽管尤勾对他颇有微词,但各色药物还是如流水一般送进他们的房间。
荼兆昏迷了一天就睁开了眼睛,荼婴换了身衣服坐在窗边,正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境况,连荼兆醒来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外面怎么了?”荼兆低低问,勉力撑起身体慢慢坐好,荼婴这才恍然回神:“哥?你醒了。”
他们谁都没有先一步提起玉神,荼兆运起心法,推动几近枯竭的灵气在灵宫中游动,轻声问:“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你看的很入神。”
荼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外,顿了半晌,才慢慢道:“东阿王府那个小世子,今日出殡。”
外面仍旧下着倾盆大雨,出殡队伍只有寥寥数十人,对比东阿王对幼子的疼爱以及一应礼节,这样的人数可以说是寒碜寥落极了,但是外头水患尚重,奔丧的人来不了,连吹吹打打的人都凑不齐。
抬棺的、撒纸钱的、奏乐的……全都是府中下人。
一身白衣的东阿王妃瘦削如一道剪影,她脸上未施脂粉,神情木然,一双眼睛黯淡空茫,左右两名侍女将她全身重量都托在自己身上,才能让她往前走。
这个尊贵的女人就和任何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样,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只是跟在那具乌黑棺木旁往前走着,眼神黏在棺木上,好像要透过它再一次唤醒自己那爱赖床的孩子一样。
棺木另一边走着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荼婴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震惊地发现这个一半头发都白了的瘦弱老人竟然是之前他们都见过的东阿王!
但是之前那个眼含精光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神情苍老哀恸的男人,他一只手扶着棺木,步履蹒跚地跟在送丧队边上,每抬一次脚就好似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们走着走着,队伍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嚎,东阿王妃猛地扑到了棺木上,尖叫起来:“宝儿还活着!我听见他在叫母妃了!宝儿还活着!”
两名侍女抽噎着,一边一个试图将王妃拉下来,低声哀求:“殿下……殿下……世子已经去了,您听错了……”
东阿王妃宛如护犊的母狮一般,骤然抬头,露出凶狠的眼神:“谁说我儿去了?!我儿是要长命百岁的!我儿自幼聪慧,他说要学成百家,将东阿变成大燕最富裕丰饶的郡,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拜师……谁说我儿去了?!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就将你们逐出王府!”
两名侍女哭的说不出话,喝止住王妃的是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细君,够了!”
他声音低沉威严,冷冰冰如含着生铁,王妃茫然地看着他,眼中猛地迸出明亮的光:“王爷……王爷!宝儿还活着,他刚刚还叫母妃呢……”
东阿王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跋涉着泥泞雨水走过来,推开给自己撑伞的侍卫,丝毫不在意大雨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轻轻搂过妻子瘦脱了形的肩头:“细君,别哭了。”
王妃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眼眶干涸,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直直盯着自己的夫君望了半晌,她忽然如妙龄少女一样笑起来,指着东阿王:“王爷,哭的是你啊。”
东阿王弯下腰,脊背颤抖,这是个十分难看的姿势,任何一个受过严格皇室教育的贵胄子弟都不会在人前做出这副模样,但东阿王仿佛是被山一样的重量压垮了脊背,什么礼仪什么教育,统统被他扔到了一旁。
“细君,走吧,我们带宝儿去睡觉。”他直起身体,单手锢住有些疯疯癫癫的妻子的肩膀,“宝儿睡熟了,我们不要吵他。”
东阿王妃眼神里有一霎的清明,旋即又陷入了朦胧欢喜里:“宝儿睡了?他这几日生病,难得能睡着,我们不吵他。”
王妃压低声音,朝前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东阿王用另一只手贴上沉重冰冷的棺木,轻声道:“宝儿,好好睡吧,父王母妃带你去找祖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很喜欢宝儿的。”
“父王没用,护不住宝儿,下辈子……宝儿要是还愿意做父王的儿子……”
他的声音低下去,哽咽在喉咙里,只剩下了抽搐似的哭腔。
这支队伍跋涉在水雨中,不多时就没了踪影,荼婴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荼兆自从听到他说世子亡故后就不发一言,一直等到荼婴将视线从空荡荡的长街上移开,才问:“是病故?”
荼婴摇摇头,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两人于是都陷入了不知名的沉默里。
“……好在巫主还在。”荼婴语意不明地说。
荼兆却想得更多一些:“巫主未亡而有转世,这种事情……”
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东阿王府的鬼王,论起灵魂转世一事,能有谁比他更擅长?
“怕是希夷君做了什么……”荼兆含糊说道,“窃取凡人命途,瞒过天道,躲避因果天罚……”